人间第一大王朝的京城,名唤“神都”。
其恢弘壮阔,远非梁国都城可比。城墙高耸入云,绵延百里不见尽头,墙砖斑驳,镌刻着千年风霜与无上权威。城内宫阙万间,鳞次栉比,飞檐斗拱勾连天地气运;街道宽阔如广场,可容十六驾马车并行,终日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喧嚣鼎沸,汇聚四海奇珍,云集八方来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厚重而复杂的味道,是权力、财富、野心与烟火气交织出的独特气息,仿佛吸一口,便能品出这人间极致繁华背后的万千滋味。
在这片极致的喧嚣与繁华之中,皇城根下一条相对僻静的青石巷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招牌老旧,字迹模糊,名曰“忘忧居”。
此刻并非饭点,酒馆内客人稀疏。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中年道士。
道士穿着寻常的青色道袍,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甚至能看到细密的针脚补丁,却异常干净整洁。他面容普通,谈不上俊朗,也非丑拙,属于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那种,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平和,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偶尔开阖间,似有星河流转,却又迅速归于平淡,仿佛只是错觉。他身形颀长,坐姿端正,背后斜背着一柄用陈旧灰布包裹的长剑,形制古朴,不见剑柄剑锷,如同背着一根不起眼的烧火棍。
他便是两月前,于山中推衍,定下今日启程之人。
桌上无酒,只放着一只粗陶茶杯,里面是店家奉上的最普通的粗茶,茶汤浑浊,叶片粗大,热气袅袅,散发出廉价的苦涩味道。道士却并不介意,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巷口偶尔经过的行人车马,目光悠远,似乎在看眼前景,又似乎穿透了这重重屋宇、熙攘人流,望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没有人留意到他。在这藏龙卧神都,奇人异士辈出,一个落魄游方道士,实在引不起任何关注。酒保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打盹,仅有的几桌客人也在低声交谈着自己的事情,无人向这边投来一瞥。
道士端起粗陶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小口。苦涩的茶汤在口中蔓延,他细细品着,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饮的不是劣茶,而是琼浆玉液。
他下山,并非为斩妖除魔,也非为寻仙访道,更非为沾染这人间王朝的富贵权势。到了他这等境界,红尘万丈,诸般色相,早已如过眼云烟。此番入世,只因两月前一次心血来潮,于静坐中神游太虚,窥见天机一线纷乱,气运之河某条细微支流,隐隐有泛滥改道之兆,其指向,正是那偏安一隅的梁国方向。
推衍之下,卦象晦涩不明,却隐现血光与劫气,更有一丝极微弱的、与他似有若无的因果牵绊,如同风中游丝,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
修为至此,早已明白因果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感应到了,便不能置之不理。更何况,那卦象所示,似乎关乎一场不小的劫难,若任其发展,恐生灵涂炭。
于是,他定下行程,今日下山,往梁国去。
路线并非直线,而是随心而行,如同溪流漫淌,遇山绕山,遇城入城,体会这红尘百态,感悟这人间烟火。这本身,亦是一种修行。
神都作为起点,并非刻意选择,只是顺路而已。
他在此停留半日,走入这家“忘忧居”,要了一杯茶。非为解渴,亦非品茗。只是一种仪式,一种告别,或者说,一种开始。
告别山中的清修岁月,开始一段未知的红尘行走。茶之苦,恰似人间味。饮下此杯,便算是正式踏入了这滚滚红尘。
他喝茶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味一个故事。目光掠过窗外,看到一个衣着华贵却面色愁苦的官员匆匆而过,看到一个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脸上洋溢着简单的满足,看到几个书生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也看到一个乞丐蜷缩在墙角,眼神麻木。
众生百相,喜怒哀乐,贪嗔痴慢,尽收眼底。他眼神平静,无悲无喜,如同镜湖映照万物,却不留痕迹。
体内气息圆融流转,与周遭天地浑然一体,若非肉眼看见,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那是修为臻至化境,返璞归真的征兆。若有大能修士在此,或能惊骇发现,此人周身窍穴仿佛已与天地共鸣,呼吸之间,引动的非是寻常灵气,而是更为本源的大道气息。元婴之上,是为化神,化神圆满,触摸天地规则,可称陆地神仙。而此人,显然已在此境驻足良久,圆满无瑕,深不可测。
但他收敛了所有气息,此刻,他就是一个普通的道士。
一杯粗茶,饮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最后一口茶汤入喉,他轻轻将粗陶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他站起身。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烟火气。他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刚好是茶资,不多不少。
酒保仍在打盹,并未察觉客人的离去。道士背着他的灰布长剑,缓步走出“忘忧居”,融入神都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潮。
他走得不快,步伐从容,如同闲庭信步。但奇异的是,无论街道如何拥挤,人流如何湍急,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找到缝隙穿过,衣角不曾被任何人碰到,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气场将他与这凡俗尘世轻轻隔开。
他并未施展任何神通术法,这只是对自身力量精妙到极致的掌控,以及对周遭万物运行轨迹的一种本能契合。
穿过繁华的街市,走过清冷的巷弄,路过威严的官署,经过香火鼎盛的寺庙……神都的万千气象,在他身边流转,却未能在他心中留下多少涟漪。
他的目标明确,向南,出城,往梁国方向。
途中,经过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朱门高阔,石狮狰狞,门楣上悬挂着御赐金匾,乃是当朝一位权势煊赫的亲王府邸。此刻,王府侧门开启,一群家丁奴仆正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面色骄横的年轻男子出来,看样子是要出游,排场极大,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那年轻男子目光扫过人群,恰好看到了正缓步经过的道士,见他衣着寒酸,背剑古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口对身旁奴仆笑道:“哪来的穷酸道士,也敢在神都招摇?”
声音不大,但在这相对安静的地段,颇为清晰。道士恍若未闻,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目光甚至都未曾向王府门口偏移一分,径直前行,仿佛对方议论的只是空气。
那年轻男子见他无视自己,顿觉失了面子,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被身边一个看似管家的老者悄悄拉住,低声劝道:“世子,京城水深,奇人异士多有着怪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终究没再纠缠,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道士依旧平静地走着,方才那点小小的风波,连他道心上的一粒微尘都未曾激起。蝼蚁之吠,何须挂耳。
他终于走到了神都的南城门。城门高达十余丈,气象万千,守城兵甲精锐,盔明甲亮,检查着往来行人。
道士随着人流走出城门,并未受到任何盘问。在守城士卒眼中,他与其他普通的游方僧人、道士并无二致。
走出城门洞,视野豁然开朗。身后是人间第一城的喧嚣与厚重,前方是通往远方的官道,尘土飞扬,延伸向天际。
道士在城门外驻足片刻,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如山的城墙,以及城墙之上更高处的、笼罩在氤氲紫气中的皇宫殿宇。
目光平静,无有留恋。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正式踏上了南下的官道。步伐依旧从容,但一步迈出,身形却已在数丈之外,再一步,便化作一个小黑点,迅速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缩地成寸,陆地神通。
官道上的行人车马,竟无一人察觉异常,只觉一阵清风拂过,那道人的身影便已远去。
此去梁国,路途遥远,山高水长。不知那纷乱的天机、隐现的血光、以及那丝微弱的因果,究竟会引向怎样的故事。
中年道士,背剑南下,渐行渐远。神都的繁华,被他轻轻抛在身后,如同褪去一件旧袍。前方,是红尘万丈,亦是道途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