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京城的航班在傍晚时分降落。
舷窗外,华北平原的灯火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江省赴京沟通小组规格颇高,由常务副省长带队,成员包括省发改委主任孙立成、省国资委主任周建军、省委政法委书记李毅飞,以及相关厅局的副职和业务骨干。
机舱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大多数人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眉宇间都带着凝重。
五十亿项目的去留,上千人的就业,还有更深远的影响,都压在肩头。
孙立成凑到李毅飞旁边,声音压得很低:“李书记,谈判策略……真就按你会上说的来?
‘共商规范’?
我怕北方工业那边不吃这套。他们现在拿着撤资停产当令箭,气势正盛。”
李毅飞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跑道灯光,平静地说:“气势盛,往往是因为心里有鬼,或者手里有自以为能拿捏我们的牌。
我们越是显得急切想挽回,牌就越往他们手里送。
把议题拉到‘规则’和‘风险’层面,我们才有周旋的空间。
毕竟,他们也不希望真的鱼死网破,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孙立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说。
次日上午,沟通小组一行抵达北方工业集团在京的总部大楼。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副总,热情周到,却绝口不提陈振华何时露面。
直到被引至顶楼那间可以俯瞰小半个京城景观的环形会议室,主角才终于登场。
陈振华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笑容得体,与常务副省长握手寒暄时,显得沉稳而富有亲和力。
他的身后,除了几位集团高管,还跟着一位约莫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男子。
副总介绍:“这位是张处长,部里老领导关心咱们央地合作,特意让张处长过来听听,帮着把把脉。”
张处长微笑着与众人点头致意,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在陈振华侧后方落座。
但“部里老领导”
“把把脉”这几个词,像一块无形的秤砣,轻轻放在了谈判桌江省这一边。
会议开始,常务副省长代表江省表达了对北方工业的重视和继续深化合作的愿望,措辞恳切。
陈振华耐心听完,先是感慨了一番北方工业与江省多年的合作情谊和对地方发展的贡献,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
“……然而,近期江省方面的一些动向,确实让我们集团上下,包括董事会,感到困惑和担忧。
营商环境,特别是法治环境、政策环境的稳定性和可预期性,是企业,尤其是我们这种长期深耕、重资产投入的央企,最为看重的。
最近,我们听到、看到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甚至有针对历史合作项目的……过度审视。
这直接动摇了我们后续投资的信心。”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李毅飞,又收回,继续道:“我们规划中的高端复合材料研发生产基地二期,是集团未来十年在东南区域布局的重中之重,投资规模、技术含量、带动效应,刚才省长也提到了。
但是,如果连已经落地运营的一期项目,其历史合作细节都要被反复‘检视’,甚至可能面临不确定的风险,那么,我们如何能说服董事会,继续将更大规模的投资押注在同一个地方?”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语气放缓,却更显分量:“这不是威胁,而是实实在在的顾虑。
我们甚至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环境持续不明朗,不仅二期要无限期搁置,一期现有的产能和供应链,也可能需要重新评估、调整,以规避潜在风险。
这牵涉到的,可就不仅仅是几十亿投资,还有上下游成千上万家庭的饭碗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江省这边几位官员的脸色明显变了。
陈振华这番话,软中带硬,将经济后果赤裸裸地摊开,压力扑面而来。
常务副省长试图缓和:“陈董,您的顾虑我们完全理解。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陈振华却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投向李毅飞,这次带上了几分探究和意味深长:“李书记年轻有为,做事有魄力,听说在地方上办案也是雷厉风行。
这次江省的一些调研动作,想必也是李书记在牵头推动吧?
真是后生可畏。我听说,李书记家里……嗯,背景也不一般,苏副总当年也是以敢闯敢干闻名。
有这种家风传承,难怪李书记如此有底气。”
来了。
直接的试探,点破岳父背景,既是提醒,也是某种程度的施压——你背后有人,但我们也不是毫无根基,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李毅飞身上。
张处长推了推眼镜,安静地看着。
陈振华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
李毅飞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陈振华关于背景的说辞,仿佛那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李毅飞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稳定:
“陈董过誉了,在江省工作,自然要对江省的发展和稳定负责。
至于您提到的‘过度审视’和‘历史合作细节’,我想,这或许正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需要沟通理清的关键。”
李毅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陈默。
陈默立刻将几份装订好的材料,分发给江省这边的几位主要领导,却没有给北方工业那边。
“这是近期,我们结合优化营商环境、服务重点企业的相关调研,梳理出的一份《江省重点产业项目政企合作常见风险提示清单(内部讨论稿)》。”
李毅飞语气平直,如同在做政策解读,“里面列举了一些在项目落地,政策兑现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共性问题,比如招投标程序的规范性、环保‘三同时’制度的执行、财政补贴资金的合规使用等等。
我们梳理这些,不是要追究哪个具体项目、哪家企业,而是希望防患于未然,推动建立更清晰更透明的合作规则,这对地方和企业,是双赢。”
李毅飞翻开自己面前那份清单,目光扫过上面的条目,然后抬眼看向陈振华,语气依旧平淡,却刻意放缓了语速:
“比如说,清单里提到,要警惕少数企业利用关联公司进行围标、串标,虚增建设成本;
又比如,要关注项目环评、监理等环节的档案真实性,防止程序空转、责任虚化;
还有,对于历史给予的各类财政补贴和优惠,要回溯检查其拨付、使用的合规性,确保国家资金用在刀刃上,避免产生‘政策套利’空间……”
每念出一个要点,李毅飞就停顿一下,目光平静地与陈振华对视。
李毅飞念得不快,字句清晰:“……这些风险点如果不提前排查、规范,现在或许只是程序瑕疵,将来就可能演变成实质性的违法违规,甚至引发更严重的系统性风险。
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我们地方调研能解决的了,恐怕需要更高级别的监管力量介入,比如……京城层面的专项督导。”
当“京城层面的专项督导”这几个字,从李毅飞嘴里平稳吐出时,陈振华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尽管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但那一刹那的失态,没能逃过一直关注着他的李毅飞的眼睛。
李毅飞心里有了底。
对方怕的不是地方调查,而是事情彻底闹大,捅到天上去。
所谓的“部里老领导”,恐怕也兜不住京城督导组的铁拳。
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陈振华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干:“李书记考虑得长远。规范发展,确实很重要。
不过,有些历史问题,牵扯面广,情况复杂,需要慎重处理,避免矫枉过正,影响大局。”
他将话题轻轻拨开,开始与常务副省长探讨起一些具体的、眼前的项目困难和政策诉求,语气缓和了许多,似乎不再如开场时那般咄咄逼人。
接下来的谈判,进入了一种看似务实、实则各自保留底牌的拉锯状态。
陈振华不再提撤资停产的具体时间表,江省这边也承诺会“认真研究企业关切”、“不断优化服务”。
张处长全程很少发言,只是偶尔在陈振华询问时,低声说两句“这个政策精神是……”、“部里近期强调要……”,态度模糊。
会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最终达成一个含糊的共识:北方工业暂缓做出二期项目的最终决策,江省方面将针对企业反映的问题“加快研究”,双方同意建立更密切的高层沟通机制。
至于那份“风险清单”和背后具体的调查,无人再提,仿佛从未存在过。
离开北方工业大厦时,京城的风吹在身上,让众人精神一震。
坐进车里,李毅飞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谈判表现尚可,但锋芒仍显。张是某司副司长的人,陈的靠山之一。
京城有人盯着你,小心部委那条线的暗手。勿回。”
李毅飞看着屏幕,目光沉静。
果然,岳父那边虽然不直接插手,但该有的提醒和必要的隐性关照,并不会少。
这让他心里稍安,但“部委那条线的暗手”,又意味着下一轮的压力,可能又要来了。
李毅飞收起手机,望向车窗外流转的京城街景。
第一轮面对面交锋,算是勉强打了个平手,暂时稳住了局面,也摸到了对方的一些软肋。
但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谈判桌上。陈海那条线,山州环保那条线,必须更快了。
车子汇入拥堵的车流,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