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鄢懋卿话音刚落,朱厚熜顿时感觉胸中憋闷的感觉又回来了,气的一巴掌拍在龙榻上,目光中尽是刺骨的寒意:
“那是大明的钱,是国家社稷的钱,是朕的钱!”
“你家祖坟冒了黑烟,竟生了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将主意打到这上面来?!”
没有人知道朱厚熜此刻心中有多恼怒,对鄢懋卿又是多么的恨铁不成钢。
他才刚下定决心悉心盯好了鄢懋卿,时时矫正,处处防范,确保这棵祥瑞一般的苗子长成参天大树,而不是成不了材的歪脖子树。
这颗苗子立刻就给他歪出了一根树杈?
混账东西!
既然这厮如此不长进,便休怪朕借着这次的机会好好修理他一番!
也叫他明白什么叫做敬畏,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君父息怒,微臣知罪!”
鄢懋卿连忙收敛起讨好谄媚的嘴脸,诚惶诚恐的叩首谢罪。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朕重新说!”
朱厚熜则死死的盯着鄢懋卿,长久养成的上位威压通过目光源源不断的施加过来。
誓要一举将鄢懋卿给修剪顺溜,助其走上正道,直至成材。
他心中的期许鄢懋卿必须得好生接着,若敢令其掉在地上,罪不容恕!
“圣训煌煌,微臣一时利令智昏,罪当万死。”
鄢懋卿慢慢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满是惶恐之色,一边忙不迭赔罪,一边又衷心恳求,
“只是微臣心中尚有一事不解,念头始终无法通达,君父身具仙骨道契玄穹,可否恳请君父为微臣破惑启愚?”
“哼!”
朱厚熜要的就是他这个端正的态度,先是发出一个满意的冷哼。
又见他后面这青词一般的话说的也颇为顺耳,心中的恼怒随即削减了不少,于是欲为人师的喝了一声:
“问罢!”
“微臣斗胆询问君父,翊国公、英国公和成国公的钱,君父是否会如微臣向他们承诺的那般如数返还,事后又是否会将权贵的钱分给他们?”
鄢懋卿的态度变的更加端正,眼中闪烁的尽是清澈的求知欲。
“???”
朱厚熜顿时被问的微微一怔。
这不自相矛盾了这不是?
他不久之前已经顺着鄢懋卿的那套巨奸说辞,承诺了朱希忠和张溶要将他们的钱如数奉还,也亲口承诺事后不会亏待了他们。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毕竟并非因为他是皇上,下面的人就听他的。
而是因为下面的人听他的,他才是皇上。
因此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想要底下的人忠心为他办事,也不可能不给任何好处。
甚至在有些事上还必须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下面的人吃拿卡要,用这种败坏吏治的方式来换取忠心与逢迎。
此事换在郭勋、朱希忠和张溶身上也是一样。
他需要这些国公勋贵的支持,需要他们协助自己执掌京师兵权,便不能损害他们的利益,甚至要不断许以他们利益来维持他们的忠心。
因此他们这回清退的钱必须如数奉还,事后也必须将权贵的钱分给他们……
“微臣再斗胆询问君父,这钱是不是大明的钱,是不是国家社稷的钱,又是不是君父的钱?”
鄢懋卿紧接着便又直截了当的问出了这个问题自相矛盾的关节所在,目光灼灼的望着已经陷入沉默的朱厚熜。
朱厚熜当然不会知道。
鄢懋卿其实并没有很想去分这笔钱,内心也不希望有人去分这笔钱。
因为这笔钱和俺答的那四十万两银子有着本质的区别,这是真正的民脂民膏,是大明百姓的血汗。
这钱就算真能分给他,他花用起来也不自在……
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小富即安的人。
之前那四十万两银子他已经严重怀疑自己下辈子可能都花不完,不过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捞的太多在他心中反倒是一种负担。
他现在强行将这个自相矛盾的问题摆在朱厚熜面前。
主要还是为了借此影响他对自己的感观,最好是搞成亲兄弟明算账的局面,别一不小心闹出什么君臣鱼水相投的羁绊。
后世对于婚姻有那么一句话么:
谈生意就谈生意,别搞得像结婚一样。
鄢懋卿想说。
君臣和婚姻是一样的。
谈生意就谈生意,别搞得像君臣父子一样……
“鄢懋卿,你……你有胆再问一遍!”
事到如今,朱厚熜不可能还没琢磨过味来。
怒意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就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胸腔如同风箱一般鼓动,声音也完全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此时此刻,他已对鄢懋卿失望到了极点!
这个混账东西!
事到如今这厮虽嘴上服软,但依旧字字句句不离钱,还不是想要朕给他分钱?!
他这是什么行为?!
朕给他的才是他的,朕不给他,他居然已经公然将手伸了过来!
甚至还这般强词夺理、巧舌如簧揶揄于朕,虽不是明抢,但却胜似明抢!
这个冒青烟的混账东西,反了天了他,真当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这般无法无天?!
这棵苗子,怕是已经彻底长歪了,再也没有了修剪栽培的必要……
“君父恕罪,微臣没胆。”
鄢懋卿果然叩首赔罪,下一秒却又直起身来,正色问道,
“既然君父不许微臣问这些,微臣只好换其他的问题来问。”
“不知君父是否清楚,君父即位之初励精图治,勤于政务,整顿朝纲,推行新政,因何有些良策始终办不成?”
“又因何明明办成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大事,却始终无法得到百姓拥护,还背负更多的骂名,甚至只需民间随便一个儒生污蔑,便可将君父的功绩全盘否定?”
“?!”
朱厚熜再次怔住,这个问题他也想问,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自继位以来。
他裁抑司礼监的权力,撤废镇守太监,严肃监察制度,限制厂卫的法司权力;
他多次降旨,要两京大臣、科道及在外抚按官询访贤才,整肃科举制度,倡行三途并用,整顿强化学政;
他对外戚世袭封爵的制度作了变革,限制其子孙不得再承袭爵位,并成为永制;
他严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田于民;
大明前朝遗留下来的弊端,他哪一项没有尽力清黜改革,哪一项不是利国利民的举措?
这些举措放在历朝历代,怕是都当得起“明君”二字吧?
可是他得到了什么?
正如鄢懋卿所说,即使他昭告天下澄清解释。
也依旧难以取信于百姓,人们宁愿相信乡野村夫的一面污蔑之词,也不愿相信他是一个“明君”,起码曾为成为一个“明君”而殚心竭虑。
他是天子不错,但他也是一个人,也需要鼓励与拥护,也需要正反馈。
这让他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明白自己那般殚心竭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因为君父陷入了一个可怕却又无形的陷阱。”
迎着朱厚熜愤恨之中夹杂了些许疑惑的目光,鄢懋卿挺起胸来继续说道,
“这个陷阱并非源于君父,却与君父密切相关。”
“君父即位之前,部分先帝的失职与倾轧,便已经使得大明深陷这个陷阱之中,使得皇权失去了公信力,使得百姓对天子产生了固定的负面印象。”
“一旦陷入这样的陷阱之中,君父无论说真话或假话,做好事或坏事,都会被百姓认为君父说了假话,做了坏事。”
“请君父仔细回想一下。”
“这些年来,君父不论是举行正常的祭祀典礼,还是果真痴迷斋醮玄修,是不是都一样会被民间认为是崇道乱政?”
“君父不论是下令修复遭雷击毁的宫殿,还是斥巨资修建四郊祭坛,是不是都一样会被民间认为是大兴土木?”
“甚至,就连君父下令剿灭剪径劫道的响马流寇,都能传出君父施政不仁,逼民不得不反的流言?”
“这便是这个陷阱的可怕之处。”
“史上王朝灭亡不知几何,原因各个不同,但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全都陷入了这个陷阱!”
“!!!”
听到这里,朱厚熜眼睛逐渐睁大,嘴巴也不自觉的微微张开,就这么瞠目结舌的望着鄢懋卿。
他这一生从未听过这样的陷阱理论。
但此刻他顺着鄢懋卿的话语细细去思酌,却发现自己前半辈子经历的事情,竟与这个混账说的如出一辙。
居然全都教他给说中了!
然而他哪里会知道。
这就是后世学者从古罗马史书中总结出来的,著名的“塔西佗陷阱”。
这一刻,朱厚熜竟忘却了刚才的愤怒,忘却了对鄢懋卿的修剪,忍不住脱口而出:
“鄢懋卿,你可知朕该如何挣脱这个陷阱?”
“微臣不知。”
鄢懋卿摇了摇头,目光深邃的道,
“微臣只知道,千里之堤毁以蚁穴,反之亦是如此,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任何事物都可以改变,哪怕是陷阱。”
“有时尚未看到变化,或许只是因为做的还不够。”
“但只要付诸行动,少一丝套路,多一份真诚,这世上便一定有人能够看到,正如微臣可以看到君父的贤明与难处一般。”
“因此……”
“微臣斗胆再问君父一回。”
“翊国公、英国公和成国公这回清退的家产,皆是此前侵占百姓利益而来。”
“君父是否还要如微臣向他们承诺的那般如数返还,事后又是否会将权贵的钱分给他们?”
“微臣在看着君父。”
“天下的百姓,终有一日也会看到!”
“……”
朱厚熜闻言目光的焦点逐渐向下移动,蹙起的眉头证明他此刻内心已有触动。
然后就听鄢懋卿接着又语气更加深沉,目光更加诚挚的道:
“所以……”
“君父若是不如数返还他们的家产,不将这些钱分给他们,微臣也不敢再有丝毫非分之想。”
“若君父还是执意这么做……是不是也应该多少给微臣分点,糊住微臣的嘴?”
“嗯???!!!”
朱厚熜骤然抬头,眼睛已是瞪大如牛,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
这个冒青烟的狗东西!
铺垫了这么多,朕差点都信了……原来竟还是在这儿埋伏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