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朱厚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即直起身子,
“朕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陆炳知道朱厚熜这副模样必然是听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
其实岂止是朱厚熜不敢相信。
就连他忽然见到翊国公府、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主动押送不法之徒前来北镇抚司请罪,也曾反复确认今天的太阳究竟有没有打西边升起。
于是陆炳不得不将手中的三本账目举得更高,又叩首重复了一遍:
“启禀君父,翊国公府、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今日忽然一同押送了一批自称侵占百姓利益的不法亲属与恶仆,去往北镇抚司自首请罪,并各自附上账目,自愿清退所得不义之财!”
“……”
黄锦亦是此时此刻才终于确定自己的耳朵没有瘸。
已经准备奉命前去“手把手教鄢懋卿”的他又重新跪了回去,默默等待朱厚熜定夺此事。
因为即使他一时间还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也知道发生了如此诡谲的事情之后,应该已经不需要再去“手把手教鄢懋卿”了。
“……”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紧蹙起。
然而在他相对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之中第一个反应却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郭勋、朱希忠和张溶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德行,他怎会心中没数?
如果说是郭勋一人迫于当下的压力,假模假式的做出一个样子,以图暂时平息舆情,他倒还勉强可以理解。
可是郭勋如今根本就不在京城,甚至就算有人给他报信,这么短的时间内,信件也绝不可能在京城与大同之间走个来回。
而只凭那三个比他更不成器的儿子。
他们一来没有断尾求生的魄力,二来也没有当家做主的能力,根本就办不出这么大的事来。
不过!
如果是鄢懋卿这个变数介入其中,恐怕便需另当别论……
可是这么去揣测,朱厚熜心中的疑惑也没有任何减轻。
因为就算强行用鄢懋卿这个变数来解读翊国公府的异常行为,那也依旧无法解释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如今究竟在发什么癫。
这回可没有人弹劾朱希忠和张溶,这两个人忽然跳出来凑个什么热闹?
难道是嫌一个翊国公的事情闹得还不够大,还不够让他头疼,干脆给他来个超级加倍?
又或是……
因为这回郭勋的事,朕没能迅速解决。
使得朱希忠和张溶感觉唇亡齿寒,两人商议之后不愿继续站在文官集团的对立面,决定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用这种方式给朕撂挑子?
这种可能性真不是没有!
须知自土木堡之变之后,京师三大营损失殆尽,虽然景泰时期,于谦从残破的三大营选精兵十万集中操练,自此称作团营。
但操练团营始终收效甚微,直到如今京师三大营非但没有恢复元气,还越发烂的千疮百孔。
前朝正德皇帝为何搞出来一个豹房公廨,特别倚重宦官和边将。
甚至不惜打破“京军不得调外,边军不得调内”的祖制,调动边军入京,还不是因为京师团营连周边的流民寇匪都打不过,不得已而为之?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京城勋贵的处境亦十分尴尬,以致在朝堂上越来越式微,常年被文官集团压制。
朱厚熜自即位之日便有心重振三大营,将京师军权牢牢抓在手中,却又力有不逮。
因此才开始倚重勋贵,以图制衡文官集团,朱希忠就是因此受到重用,郭勋也是在这个前提之下才得以起势。
不会真有人以为仅凭郭勋自己编撰的那本《皇明开运英武传》就能糊弄了朕吧,不会吧,不会吧?
信他那本狗屁不通的《皇明开运英武传》,朕还不如信鄢懋卿的《玄破苍穹》和吴承恩的《破倭记》,那才配叫做话本,起码读起来通顺!
而如今朱希忠和张溶忽然跟着郭勋一同清退不义之财,还用不法亲属和家仆“李代桃僵”……
这实在不能不让朱厚熜往这方面想。
因为除了这个动机,他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加合理的动机!
“黄锦,给朕将账目呈上来!”
心中如此想着,朱厚熜忽然有些心悸,他必须立刻通过这些账目来验证心中的猜想。
“是……”
黄锦心头微颤,连忙起身转呈账目。
待账目到手,朱厚熜也立刻逐字逐句的翻看,他得先搞清楚郭勋、朱希忠和张溶究竟清退了多少财产,这是判断其用意的关键。
“……”
这个过程中,黄锦和陆炳默默伏跪在地,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现在,他们心中也依旧迷雾重重,唯一能够判断的便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产生的影响恐怕不容小觑。
与此同时。
他们也在暗中观察朱厚熜。
看到朱厚熜那越皱越紧的眉头,他们也越发笃定,他们心中的判断应该是对的。
“这……”
的确是对的,因为随着翻动账本的动作越来越快,朱厚熜也是越来越心惊。
翊国公府,清退庄田一百九十二顷,清退京师店舍三百余区,上缴不义所得三万四千余两白银;
成国公府,清退庄田两千四百二十七顷,清退京师店舍七百余区,上缴不义所得九万六千余两白银;
英国公府,清退庄田一千三百六十一顷,清退京师店舍五百余区,上缴不义所得五万六千余两白银!
三家这回是……下了血本啊!
别看翊国公府清退的最少,那是因为郭勋晋升国公的时间还不长。
并且没有经历过前朝正德皇帝大肆设立皇庄皇店,亲王、勋戚及宦官竞相效尤的时期。
而自他即位以来,前些年又严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主张还田于民,以至于郭勋没有吃到政策和时代的红利。
这一刻。
朱厚熜无比确定,他刚才的猜测是对的!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郭勋、朱希忠和张溶已经心生退意,他们是在联合起来用这种手段破财消灾。
既向他表明了急流勇退的心意,又向文官集团表明了妥协的态度!
他们怎么敢的?!
朱厚熜的心脏忽然揪痛起来……
如今张太后终于薨逝,这个外戚集团自此没有了主心骨,文官集团也失去了利用礼仪限制他的重要由头。
再加上大同的事一旦办成,他对北方边军便有了一定的掌控力,又可通过与鞑靼人的石炭通贡掌握部分财政。
如今他才刚提起精神,准备重整旗鼓、大展身手,京城四个国公便有三个给朕撂了挑子?!
这意味着什么?
大明如今加上郭勋,也不过六个国公。
除去远在南京的魏国公和远在云南的黔国公,京城只有四个国公。
而仅剩下的那个定国公徐延德,又是魏国公的小宗,根本不可能与他同心同德。
这就意味着。
他继此前新政时失去了外戚的支持之后,如今又要失去勋贵的支持了么?!
没有外戚支持!
又彻底失去了勋贵的支持!
宦官也在他的严格管束和文官集团不断掀动的前朝大太监刘瑾乱政之事舆情中,无法伸开手脚!
他手中还有什么?
岂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成了诏令难出皇宫的傀儡皇帝?!
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召!!!”
朱厚熜厉声大喝,却立刻感觉一口气始终喘不上来,竟晃动着身子险些从龙椅上滑落。
“皇爷?!”
黄锦大惊失色,登时不顾礼仪起身冲上前去搀扶。
“君父?!”
陆炳望着朱厚熜那煞白一片的面色,还有脸上那簌簌而下的豆大汗珠,更是急的跳将起来,慌忙大喊着向殿外奔去,
“来人,宣太医,快去宣太医!”
“召……召……”
朱厚熜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强撑着要把口中的话说完,
“召朱希忠、张溶进宫……见朕……黄锦,立刻,召他们进宫,朕要马上见到他们,速去!速去!”
……
半个时辰后。
“黄公公,君父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罢了。”
太医院使许绅站在龙榻旁边,先望了一眼脑门上溻着一方湿巾躺在榻上歇息的朱厚熜,才躬身对黄锦说道,
“下官下了两副疏肝解郁、清热安神的方子,这就去外殿亲自给君父煎制……切记,近日不可再教君父急躁动怒。”
历史上许绅也算是明朝最显贵的太医了,自“壬寅宫变”之后,因为使药救醒了朱厚熜,朱厚熜便让他官至礼部尚书,封太子太保,还给了不少赏赐。
可惜他有钱拿没命花,经过此事之后受惊过度,只过了几个月便惊悸患病而死。
不过这回出了一个鄢懋卿,“壬寅宫变”已经变成了“辛丑宫变”。
他也只受了鄢懋卿那场“话疗”就能治愈的肺痨惊吓,虽然未能因此升官,但这条命应该是自此保住了。
当然,他在那场“话疗”中也并非毫无收获,如今他已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神医,连带着他那长子开设的茯苓堂,如今也已经是日进斗金。
“旁的事咱家自会注意,只是这动怒的事……”
黄锦闻言只觉得无奈至极,却也只能点到即止,
“有劳许太医,你先去为皇爷煎药吧,煎好之后尽快试了药,咱家再伺候皇爷服用。”
这是太医给皇上用药的基本流程,谁开的药谁就得亲自试药,确认无虞过后才能给皇上服用。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已经遵旨命人去召朱希忠和张溶进宫觐见,估摸着这会子差不多也该到了。
皇上刚才只看账目便已急火攻心,若是再见了这两个人,听这两个人说些不该说的话,怎能不急躁动怒……
就在这时。
“报,黄公公……”
一个殿外传令的小太监来到门边,探着身子望向黄锦,小心翼翼的轻声道。
“!”
黄锦立刻使了一个眼色,让他等自己出去避开皇上再说。
却见原本闭着眼睛的朱厚熜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睛,接着便掀开锦被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低沉的喝道:
“许绅,就在后殿给朕煎药。”
“黄锦,是朱希忠和张溶到了吧,给朕束发更衣,朕要坐在龙椅上面见他们二人!”
朱厚熜心里清楚,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就越不能在这些人面前示弱。
否则事态只会向越发失控的方向发展,大好的局面必将毁于一旦!
“可是,皇上……”
黄锦急的眼睛都红了,刚要开口相劝。
“狗奴婢,你也想做朕的主了吗?”
朱厚熜目光一冷,顿时将黄锦的话全部噎了回去,只吓的黄锦、许绅与那个还在门外的小太监慌忙跪倒在地。
……
片刻之后。
朱厚熜已换上一身皮弁服,龙盘虎踞之姿坐于龙椅之上。
“微臣朱希忠(张溶)叩请君父圣安。”
朱希忠与张溶两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受命进入殿内伏地跪拜。
“朕问你们……”
朱厚熜低沉的声音响起。
朱希忠与张溶习惯性的站起身来,结果起到一半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回皇上并未像往常一样命他们“起来回话”,心中一惊又连忙跪了回去:
“微臣失仪,君父恕罪!”
“哼!”
朱厚熜的语气也因此被打断了一下,暗自将这个足够稍后借故发难的问题记在心里,继续沉声问道,
“朕问你们,你们今日一同押送不法亲属与恶仆,去往北镇抚司自首请罪,自愿清退大量不法财产,心中究竟有何想法?”
“欸?”
朱希忠与张溶怔了一下,刚要开口。
“朕……要听实话!”
朱厚熜随即语气更冷,目光瞬间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杀意,使得殿内的每一寸空气仿佛都有了千钧之压。
“这、这……”
朱希忠和张溶终归还年轻,尤其张溶并非宠臣,还以为朱厚熜这是责怪他清退的还不够彻底,当即吓得脱口而出:
“回君父的话,微臣怎敢有什么想法,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君父的口谕微臣不敢不遵,已仔细清查近些年所得不法之财,清退之事亦已尽了全力,恳请君父明鉴!”
“?!”
朱厚熜闻言亦是一怔。
什么口谕?
朕什么时候给这二人下过这样的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