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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集:隔在远远乡(三)

    亲爱的妈妈,

    好久不见。

    今天是你离开我之后的第二个生日,院子里的树枝发了新叶,上周看还是一两点黄绿,现在已经在阳光下展开了。

    你生日在春天,我生日也在春天,我们两个的名字都简单。

    小时候你跟我说过,你叫苏小娟,是因为外公外婆不把你当回事,老家乡镇成千上万个娟儿,不缺一个你。

    但我叫苏夏,是因为你从小就觉得夏天最好。

    白昼长黑夜短,夜空低星星亮,什么花都开,小草和树木都绿,太阳和雨水痛快热烈,万物生发不绝。

    我在春天出生,刚睁眼时只能算个小小的人形,吃闹哭睡折磨了你好几个月,生命里最开始有什么确切的感知力,看见蓝天白云小花被子,听见蝉鸣、晚风、你中气十足和房东吵架,就是在夏天。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夏天饿死,也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夏天绝望,你希望我永远活在夏天里,带着蓬勃的生命力长高长大。

    你把两个季节都占了,所以我从春天到夏天,都在想你。

    最近你怎么样?

    你现在应该是快两岁的小孩了。

    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叫妈妈,但你比我聪明一百倍,说不定一开口就是十个字以上的长句子,把你的妈妈吓一跳。

    相册里有你当初给我拍的照片,你说我第一次叫妈妈时,你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饭喂了一半无意识塞进自己嘴里,很丢脸地抱着我呜呜哭,搞得我也被你吓哭,我们俩相拥一团,哭声震天。

    我希望你现在也有能为你边哭边笑的妈妈,就像苏小娟一样。

    你现在一定不叫小娟了。

    我希望有人也能绞尽脑汁为你找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字,给你买零食发卡、漂亮崭新的衣服鞋子、摘星星摘月亮,为你遮风挡雨,就像你抱着我。

    他们说往天上传话要烧纸。

    我给你发了好多微信。

    太想你的时候发颠三倒四的胡话,学做饭给你发我划破的手,但多半是好事:挺多自拍,春夏秋冬的天空和日落,我学着自己租房签的第一份合同,情人节给你买的玫瑰花。

    你不喜欢写字,看长篇大论的报纸杂志也容易睡着,照片和语音应该还行,我就当你收到了。

    对不起,那时我满心只有自己,没有多去看你。

    对不起,你走之后没多久我就结婚了,懦弱地想尽快寻个荫蔽。

    我好像比同龄人成熟得晚太多,以前我是不称职的女儿,现在又成了不称职的妻子。

    明明答应求婚就是贪图他的身家,交换他来偿清债务、解决问题,可当舅舅被抓到,那些对你早已经无济于事的身后名被澄清,我又可耻地委屈,心里怨他为什么不来得再早一些,好能替我救救你,在无常世事面前留住你。

    可错的人从头到尾只有我,该赎罪的人也只有我。

    刚准备和他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发消息介绍过他。

    他叫许霁青,高二那年来我们班的转校生,和你看不上的周知晏不是一路人。

    十几岁时打数学竞赛,大学时和你一样,做生意白手起家,一中建校以来最出名的校友,当年没跟我说过几句话。

    如果你在,你估计又要说我从小脑袋不算精明,但在讨人喜欢方面天赋异禀,让小男孩念念不忘哪是什么难事。

    但许霁青不一样。

    虽然他究竟哪不一样,我现在还概括不好。

    婚礼前一晚我梦到你了。

    梦见我还小,我们还住在档口附近的老房子。

    夜里起风,窗外香樟树影摇曳,窗缝前的碎花窗帘呼呼哒哒地乱飘,我抱着枕头往你卧室里钻。

    你说服装仓库里空地少,连排气扇都没几台,年轻时偶尔打包累了会就地躺下眯一会,因为空气太闷了缺氧,就习惯了张嘴睡,落下了打鼾的毛病。

    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吵。脱下高跟鞋卸了妆,妈妈的身体在睡衣里显得格外瘦小,鼾声也轻,那是我小时候的摇篮曲。

    梦里应该是个夏夜。

    薄被只盖住了你的肚子,我爬上床躺到你身边,抱住你凉凉的手臂闭上眼睛。

    我睡得很香,太阳晒屁股了才被你叫起来,擦脸编小辫穿裙子。

    红脸蛋涂得像哪吒,眉心用你的口红戳一个点,袜子是蓬蓬的白花边袜,鞋扣带着金闪闪的小熊头。

    你力大无穷,单手抱着我在小学校园汹涌的人潮里往前挤,挤着挤着把我送上六一文艺汇演的舞台,我那天拉的曲子是《听妈妈的话》,拉两句看你一眼,得意洋洋想跟你炫耀,又怕不盯着你,你就不见了。

    就好像,我在路上走丢了,妈妈总会把我找回来。

    妈妈丢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小时候练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是我去哪里上学,你就撒钱撒到哪里,搞得我年年都有上台独奏机会,你年年都在台下给我鼓掌。

    梦里你鼓掌鼓了格外久,久得等我鞠躬下台的时候,我就长大了,成了一事无成的二十五岁。

    我身上是那件缀满碎钻和水晶的婚纱,你也穿得好隆重,长发盘得一丝不苟,满脸的喜气和紧张,我没见过的庄重。

    你陪着我入场,四周宾客的掌声欢呼如潮水,我走一步踩一脚,东倒西歪的狼狈,像一岁多的时候被你陪着学走路。

    我看不清路前方等着我的人是谁,只记得你伸手暗暗帮我提裙摆,“向前看才走得稳,夏夏,向前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听人说,梦见故人,是你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也有人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定数,尘世间未尽的,会在来生补全。

    现在你都不来我梦里了,是放心了吗?

    我好贪心啊,我想让你用现在的样子再来看看我,我相信我们会重逢,但我怕再见面的时候认不出你,和你擦肩而过。

    我好想你。

    妈妈,我每天都在想你。

    去年我从江城搬来了京市,北方没有漫长的梅雨季,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能把整个家晒透。我没放弃工作,依然在小学当音乐老师,顺便也带带学校弦乐团的排练。

    今天阳光很好,这两天我看视频学了红烧肉和白灼青菜,试做还可以,不算多惊艳,但没失败。

    明天我没课在家休假,要是再做一次又侥幸成功,我就带去许霁青公司,陪他吃午饭。

    写到这里我又想。

    人生的岔路口那么多,如果高中时候和我谈恋爱的是许霁青,不知道你会支持还是反对,多半也是每天爆吵,终日不得安宁。

    可能因为绝对不可能,所以只是想象了几句你会怎么骂,我就忍不住笑出来。

    我在努力地向前看了。

    我会稳稳地继续向前走,替你走过很多很多个夏天。

    你是苏小娟,我会爱你,你变成小孩子,也会是我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再见一面,但最想保护的小孩儿。

    祝你无忧无虑,没有烦恼,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想读书就读书,想往哪里奔跑,哪里的路就平坦无险阻。

    信纸写到最后两行了,我居然真的在想重逢时要对你说什么,纠结完的结论是,无论到时候你几岁、我几岁,我可能还是会喊妈妈。

    原谅我吧。

    *

    4月15日

    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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