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海卫外,科尔沁部的营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一柄铜制酒壶被狠狠砸在羊毛地毯上,琥珀色的马奶酒溅得满地都是,浓烈的酒气在帐中弥漫。
奥巴洪台吉的手重重拍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白色,涨红的脸颊上,那道早年草原械斗留下的刀疤愈发显得狰狞,为他平添了几分凶戾之气。
“你们这群废物!”他的吼声震得帐顶的毛毡簌簌作响,目光如刀般扫过帐中垂首而立的小部落台吉与千户长们,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一个辽海卫的破堡,竟将我们一万多铁骑拦在这里整整三日!你们还配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还配说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吗?”
帐中列立的十余个小部落台吉与千户长们皆垂首不语,但细微的肢体语言却暴露了他们真实的想法。
有人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弯刀柄,指节发白,眼中闪烁着不甘的光芒;有人则偷偷与其他首领交换眼神,脸上藏着压抑的埋怨;还有人低头盯着地毯上的酒渍,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不满。
他们跟随奥巴从镇北关南下时,一路势如破竹,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沿途的明军边堡纷纷紧闭城门,不敢出战,辽东北路烽烟四起,仿佛昔日蒙古铁骑南下劫掠汉地的“快意”重现。
那时的他们,在马背上放声大笑,嘲讽着明军的懦弱,仿佛整个辽东已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如此顺利的进军,让奥巴的威望一时无两。各部首领纷纷上前奉承,有人高声赞道:“台吉英明!汉人就是懦弱,当年林丹汗都能在宣府抢得满载而归,咱们这次拿下开原,把明军的粮仓搬空,往后整个辽东的草场,就都是咱们科尔沁的了!”
更有千户长拍着胸脯保证:“明军的骑兵就是花架子,咱们科尔沁的族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他们也敢和我们为敌!”
这些话语还在耳边回荡,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辽海卫这个看似普通的卫所,他们竟然碰上了硬钉子。
辽海卫非比北方那些散落的小堡,此乃开原屏障,屯兵足有两千之众,更是扼守小清河与大埔河交汇的水路咽喉。
若置之不理,届时明军只需沿河设防,他们这万骑大军就将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地。
奥巴强令攻城,但蒙古人素擅野战,短于攻坚。匆忙赶制的简陋攻城器械,在辽海卫坚城火器面前,简直如同儿戏。云梯尚未靠上城墙,就被明军的火炮射断。
更因明军早已坚壁清野,将周边百姓全部收纳入城,科尔沁人连可供驱策攻城的汉民都未能捕获多少。
没有了这些“人盾”,蒙古骑兵只能以血肉之躯直面明军的火器箭矢。
连攻两日,奥巴只能驱使依附的小部落轮番上前。结果,明军守御得法,铳炮箭矢如雨而下,战意高昂。
城下遗尸数百,皆是各小部落的青壮子弟,而辽海卫城墙却巍然不动,城头上的明军旗帜依旧迎风招展。
“奥巴台吉,不是我们不卖力。”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千户长忍不住开口,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愤怒,
“明军的火铳太狠了,城墙上架着的‘火炮’能射一百五十步,咱们的骑兵还没冲到城下,就被射倒一片。我的部落已经折了五十多个好儿郎了!”
“是啊,奥巴台吉,”另一个小部落台吉也附和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委屈,
“咱们是来发财的,不是来送命的。光我们部落这两天在辽海卫城下就扔了三百多具尸体,再这么耗下去,部落的青壮都要打光了。”
这话一出,帐内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提议绕开辽海卫,去劫掠周边的小村落;有人干脆主张分兵,各部落自己找地方抢,抢够了就各自回草原。各种意见纷至沓来,帐中乱作一团。
奥巴听得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案:“分兵?你们疯了!这里是明军腹地,不是草原!一旦分兵,明军要是派兵来堵截,咱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然而这次,没人再认真听他的训斥。各小部落首领们心里都有了各自的算盘,跟着奥巴攻城,好处没捞着,还得赔上族人的性命,不如趁早分开,至少能抢些东西回去。
眼看帐内争论不休,正当奥巴想要发作之时,帐外突然冲进一名探马,翻身跪地,声音急促而慌乱:
“台吉!大事不好!十里外发现明军骑兵,约莫五千人,正朝着咱们这边疾驰而来!”
“什么?”奥巴脸色骤变,刚才的怒火瞬间被恐慌取代。五千明军骑兵?不是说明军主力正在辽东与努尔哈赤决战吗?怎么还会有如此数目的骑兵出现在这里!
他强自镇定,连忙下令:“快!传我命令,全军集结,列阵迎敌!”
帐内众人也顾不上争论,纷纷起身冲出大帐。生死关头,个人的小心思暂且放在了一边。
草原骑兵的效率倒是不低,半个时辰后,一万多蒙古骑兵已在辽海卫城外的平原上列开阵势。
骑兵们人人手持弯刀,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但相比之前劫掠时的嚣张气焰,此刻多了几分凝重和不安。
烟尘起处,明军如期而至。五千骑兵军容严整,铁甲在北方旷野的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为首的将旗上书一个醒的“李”字。
李秉诚勒马立于阵前,面色冷峻。他昨日率军抵达辽海卫附近,从斥候口中得知科尔沁骑兵正在攻城,便连夜遣人潜入辽海卫通传消息,告知援兵已到。
本来还担心辽海卫受不住,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群蒙古人竟如此不济,连辽海卫的城墙都没攻上去几次。
两军对峙,猎猎旌旗之下,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科尔沁军阵虽人数占优,万骑铺开,黑压压一片,但细看之下,阵型却显得松散而混乱。各部旗帜混杂,人马簇拥间,隐约可见彼此间的提防与隔阂。
阵前,几位来自小部落的台吉看着对面明军整齐的阵型,互相交换着眼神,心中各自盘算。
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台吉低声对身旁的年轻人抱怨:“奥巴台吉一心只想拿下开原,树立威望,却让我们的人去填壕沟、挡箭矢……”
他粗糙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马鞍前挂着的旧箭囊,那箭囊已经磨损得厉害,“部落里的好儿郎死一个就少一个,这仗就算赢了,抢到的东西够不够抚恤还难说。吩咐下去,待会开战,都学聪明点,别傻乎乎的往上冲。”
另一侧,一个剽悍的千户长冷眼看着科尔沁中军那杆醒目的苏鲁锭大纛,鼻子里哼了一声:“奥巴想当盟主,却要拿我们的血来换。明军摆明了是块硬骨头,凭什么让我们冲在前面?”
保存实力,观望风色,这几乎是所有小部落首领心照不宣的念头。他们被奥巴的威望和大掠的许诺裹挟而来,此刻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进攻,恐遭明军痛击;撤退,又恐事后被科尔沁清算,更怕一无所获,无法向翘首以盼的部众交代。
这种矛盾的心理,如同无形的裂痕,在蒙古联军看似庞大的阵势中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