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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释经权

    苏录收下回礼,再次拜谢后,便垂首立于西侧,听先生训诫授业,立为学之纲——

    “于己,《礼》是修身明镜。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的核心便是‘克己复礼’。所以修齐治平,都需要以《礼》为范。”

    “于国,《礼》是建国的蓝图,更是治国的经纬大纲。‘礼者,天地之序也’,我中国乃礼仪之邦,君臣有义,百官有纪,万民有礼,国家方能运转有序!”

    “于华夏,《礼》是文明薪火。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何为冠冕华章?礼也。没有礼,就没有华夏,就没有本朝驱逐鞑虏后的恢复中华啊!”刚山先生神情严肃道:

    “所以朝廷有礼部、有太常寺、有鸿胪寺、有翰林院、有宗人府、有詹事府、有国子监……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礼仪机构。现在明白《礼》有多重要了吗?”

    “是,学生明白了。”苏录忙恭声道。

    “好。”刚山先生微微颔首。

    “好了,从学礼结束了!”朱玠笑道:“你先生讲了那许多正大光明的,我再给你讲一点在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朱璋看一眼朱玠:“说那些是不是有点早?”

    朱玠却摇头道:“弘之是极聪明的孩子,早点讲清楚了对他有好处。”

    朱璋便不说话了。

    “那便是——这天下的规矩是我们定的,所有人都必须在我们规定的范畴内活动,任何人也无法挣脱!”便听朱玠石破天惊道:

    “我们说‘刑不上大夫’,士大夫就可以获得超然的特权!我们说‘三年之丧’,士大夫就得乖乖丁忧二十七个月!”

    “那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呢?就是我们能对三礼四书五经中涵盖朝野方方面面的‘礼’进行权威解读!”朱玠虽然只穿着举人圆领,口气却大得没边。

    “释经权……”苏录轻声道。

    “释经权,总结得好,一针见血!”朱玠不禁大赞道:“我就说吧,弘之果然大有慧根啊!”

    “在朝,礼部以经义定礼制,再由其它机构定为法度执行。在野,我们这些人以礼制行教化,确保朝野运行都不偏离儒家的经义!”朱玠说着淡淡一笑道:

    “这是天大的权力,如果不够繁琐深奥,细大不捐,大家岂不都能插上一嘴?权力不就不在我们手里了?”

    “所以要深奥,而且要不断往深奥里解释,往繁琐里制定,让所有人望而生畏,不敢妄言!当然,学习的门槛也越来越高,只有少数人能学习……”

    苏录心说太好了,我上辈子避开了学医学法,这辈子一下全都补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非礼部堂官不得入内阁的原因!不是科班出身,根本搞不懂,寸步难行!”朱玠眉飞色舞,与有荣焉道。

    “二师伯说的话,你听听就好了,不要太当真。”朱璋皱眉道。

    “我们虽然同治一经,但他是经义派,我是经权派,所以难免见解不同。”朱玠笑道:

    “好了,我走了,不打搅你们上课了。”

    “是。”苏录三人将朱玠送出去。回来后,一直不敢吭声的朱子和,才吐槽道:

    “我爹总是这样,在他看来,礼仪道德不过是文人文官拉大旗作虎皮的旗号。”

    “呵呵呵……”苏录不能更同意。

    “儿子在背后议论父亲,无礼。”朱璋瞪侄子一眼道:“别说闲话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得把今天的课程补回来!”

    结果又是笔头拉烟的一下午……

    ~~

    等苏录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田总管依旧迎候在门房,热情地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然最能慰藉他的,还是那一桌丰盛的晚餐。这么长时间下来,苏录已经不说什么民脂民膏了……人啊,果然痛恨的不是特权,而是自己享受不到。

    而且只有这时候,哥俩才有机会聊聊天,说说这一日的经历。不过主要还是苏泰在说,苏录已经被刚山先生折磨得说话都感觉费力气……

    “今天上午他们没闹笑话,但先生默写经义,我错了五处,本来以为要吃板子,却被先生表扬了,说我是错得最少的。”

    “那奢云珞也写了吗?”苏录好奇问道:“她能跟黄姑娘是手帕交,学问应该也不差吧?”

    “她错了八处,第二名……”便听苏泰得意道:“我们两个还遥遥领先呢,别人先生都是数对了几处。”

    “呃,黄姑娘还真是,君子和而不同,交友不必如我……”苏录不禁赞叹道:“我要向她学习。”

    “说我们呢,怎么拐到黄小姐身上了?”苏泰不解道。

    “哦哦,你继续说。”苏录不禁暗自警醒,秋哥儿啊秋哥儿,女人只会影响你学习的进度!

    “中午吃得还是很好,一人一个大狮子头,有你拳头这么大!”苏泰又两眼放光道。

    苏录刚想说,为什么不说是你的拳头……看到二哥蒲扇似的大手,便点点头道:“好吧。”

    “狮子头大到那奢云珞都吃不了,让俺帮她吃了一半。”苏泰又道。

    “……”苏录脑海中却浮现出上元节那晚,两口子饭缸吃吃吃的场景。虽说女饭缸确实比男饭缸小一点,但装上三五个狮子头还是不成问题的……

    吃不了?哼,是想收买我哥吧?

    但见苏泰兴致勃勃,苏录也没扫他的兴,听他接着道:

    “完事儿眯了一觉,下午继续练骑射,那匹马这回老实多了,就是老打摆子,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病了?”

    苏录心道,应该说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压得才对……

    “今天终于练对扎了,他们都不愿意跟俺对练,没几下就喊疼吆喝着换人,”苏泰郁闷道:“最后你猜谁跟俺对扎的?”

    “奢云珞……”苏录现在都已经摸出规律了,二哥只要问你猜,答案就没有第二个。

    “呵呵,你猜对了。”苏泰脸上挂着三分苦恼六分无奈,还有一丝窃喜道:“就她那小身板俺敢下枪吗,不一下捅个对穿?后来俺改成避着她出枪,才能练下去,但不过瘾得很……所以练块的时候俺上了双倍的分量,一直练到天擦黑,才把力气耗光。”

    “是不是你练块的时候她也在?”苏录看着苏泰颤抖的手,夹菜都费劲。

    “嗯嗯,你咋知道?”苏泰点点头。

    “我就知道……”苏录哂笑一声,二哥这是怕自己吃不饱,还给自己加狗粮吃。

    ~~

    一顿好饭又让苏录恢复了活力。

    晚餐后,哥俩依旧在灯下夜读。

    苏录听着二哥的鼾声,用了一个时辰整理完课堂笔记,等于又把下午的功课复习了一遍。

    又用了半个时辰把书院的作业做完,远处鼓楼上响起了三更的鼓声。

    苏录却依然神采奕奕,天生觉少是卷王的标配,他只需要睡两个半时辰,就可以支撑全天高强度的脑力劳动。

    但这在科西嘉矮子眼里,也就刚刚够女人的标准……

    没办法,卷中自有卷中王,人和人的先天条件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而且夜深人静,毫无打扰,思维反而会更加敏锐,无论是读书还是作文,都比白天效果要好上不少……

    所以明知道熬夜不好,但苏录还是难以抵抗夜的诱惑。他将书本作业都收拾好,桌上只留一张棉连四纸。这种纸细腻洁白、着墨鲜明、吸水易干,是官府的公文用纸。

    田总管那天抱来一箱,说放在库里受潮了,不能用来写公文了。丢了怪可惜,公子当草纸随便练练字吧。

    苏录欣然同意,只是已经用了快三分之一,也没见有一张受了潮,连泛黄都没有……

    显然,这又是田总管无微不至的一点心意。

    苏录端坐桌前,微闭双目,回想着早晨老山长的教诲,然后按他的法子,去寻找自己心中的‘忍不住’。

    但他无奈发现,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自己已经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状态。而且随着生活条件改善,胸中的不平也越来越少,一时居然想不起,还有什么‘忍不住’了……

    这让苏录不禁额头见汗,甚至感到惶恐。自己太世故圆滑了,天天读圣贤书,背了满满一脑子,却一点都没进到心里去。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自己虽然还未显达。但显然只会在自己遭遇不公时,才会有‘忍不住’,对其他人的不平,就视而不见了。

    说将来显达后会兼济天下,他自己都不信……

    他目前是白身,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他读书是为了做官的,若将来当了官还是这样子,那就太可耻了。

    所以老山长这一课,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回自己的初心、真心、赤子之心。

    回归初心,不是回归刚来时那颗心,而是回归自己真正年少时那颗心。那颗热乎乎,相信还有光,希望给人温暖的心……

    他终于找到了‘忍不住’,提笔写下了平生第一篇有感而发的散文《变形记》!

    写完搁笔,苏录只觉胸中郁杂之气尽消,重新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他举头望向窗外,但见满天星光分外明亮,似乎真如老山长所言,离自己的初心又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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