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意斋。
刘先生已经准备上课了,看到最后一排角落的两个位置,仍然是空着的。
他不禁暗叹:‘那两个孩子果然升到诚心斋去了。我竟然连一节课都没教上他们,是我不配呀……’
刘先生叹了口气,刚要说上课,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录两人疾行至门口,微微喘息地敢请告入。
“进来上课吧。”一抹晨光投在刘先生阴郁的脸上,让他绽放出一抹久违的微笑。
刘先生很高兴,至少能教教他们了,不至于太羞辱……
“上课!”他声音洪亮道。
学生们便在邓斋长的带领下,起立作揖问安后,齐声道:“敢请先生明教!”
“各就其席吧。”刘先生点点头,便开始新一年的第一堂课。
这堂课讲评的是昨天的考卷,刘先生非常有水平,将十道墨义题讲得十分透彻。
最后一道四书题,他更是用苏录的文章为例,给学生们讲了一堂精彩的制艺课——
刘先生执笔在书板上写下苏录的破题:
‘君授非天,是谓乱常;臣受非分,乃曰干纪。’
然后朗声道:“苏生破题紧扣‘授受’二字,‘君授非天’合《孟子》‘天与贤则与贤’;‘臣受非分’,扣《礼记》‘君臣有礼’。‘乱常’‘干纪’并题,既破史实之谬,又立全篇义理根基!”
“尔等作文虚浮,病根在义理不深!且观苏生义理如何三层递进,辨明名教——”
“首辨君权,非天命民意不可私授;次明臣道,子之受国是‘三不’之失——不觊位、不悖礼、逆天理;终论危害,私授开‘君臣易位’乱门,合《春秋》斥乱臣笔法!”
“苏生妙处有三:一不就事论事,直抵‘君权天授、臣守臣道’根本,普适古今;二用对句立张力,‘君授—臣受’‘非天—非分’,合孟子雄辩之风。三埋伏笔,‘乱常’‘干纪’为后文‘正纲常’张本,一气贯通!”
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若非先生讲解,他们根本体会不到,这短短十六个字背后,蕴含的这许多功夫。
苏录也有些吃惊,没想到刘先生一下就看得鞭辟入里,当年张先生还得让自己讲一讲才明白呢。
待学生们记录完毕,刘先生又接着讲承题起讲……
学生们听得无比认真,他也讲得十分满足。下课后专门走到苏录身边,诚挚致歉道:“未经你的允许,就拆解你的文章,真的太冒昧了。”
“先生随意就好,文章写出来就是给先生批判的。”苏录忙笑道。通过这堂课,他对刘先生的印象也大为改观,这真是个很有水平且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而且刘大川讲课的时候是积极昂扬的!跟下课时那股丧劲儿截然相反……
“总之,多谢了。”刘先生紧紧握着苏录的手使劲摇晃,然后小声道:“各种意义上的……”
为了备这堂课,他昨晚几乎熬了个通宵,要是苏录今天直接转班了,他得多尴尬?这课到底讲还是不讲,不讲的话对不起学生,讲的话就是对自己的公开处刑……
~~
刘先生一走,众同窗便呼啦一下围上两人。
“你们怎么没去隔壁班?”有那心直口快地便问道:
“山长找你们不是为了调班的事儿吗?”
“是。周山长说了,可以给调班。”朱子和点点头。
“那你们咋还没走?”众同窗既羡慕又有些难过道:“还是说回来收拾东西?”
“因为我义……兄决定了,我们就在这个班里念了!”朱子和便高声道。
“为什么?!”众同窗万分不解。
“既然诚心斋的学生也不如我们,我们有什么好调换的?”朱子和便臭屁道。
“别胡说八道!”苏录一巴掌拍在朱子和的肩膀上,对众同窗笑道:“因为我们觉得这个班的人更好,至少没有老往脚面上趴的癞蛤蟆。”
“哈哈哈,那倒是!”众同窗登时心头一热,感觉就连朱子和的臭嘴都可爱起来了。
“可是诚心斋是周山长亲自带的呀!”邓登瀛好心提醒他们道:“虽然我们觉得刘先生是最好的,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只见过现在的刘先生,没见过之前的刘先生。”
“没事,老山长决定亲自教我们了!”朱子和很难忍住不骄傲,简直要臭屁到天上去了。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换了谁,能有幸得到翰林的教导,都会忍不住要站到钟鼓楼上大喊大叫,让全泸州都知道!
“哇!”同窗们这下羡慕爆了:“这也太厉害了吧!打我们入学开始,老山长还没亲自指导谁呢!”
“哈哈,诚心斋的人老是炫耀说,周山长会把他们的文章念给老山长听!这下好了,我们斋有人得到老山长亲自指导了!”有同窗开怀大笑道:
“看他们还怎么跟我炫耀!”
“我们不跟他们炫耀就不错了。”众同窗全都与有荣焉,真心实意为两人高兴。
笑毕,有同窗趁着高兴,怯生生问道:“苏同学能请教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苏录笑道,你不知道我就好为人师吗?
这一个月没收过义子,心里还感觉空落落的哩……
“太好了!”那同窗便赶紧翻看笔记道:“刚才先生总结了苏同学‘义理破题’的范式——一抓‘授受’题眼,提纲挈领;二引‘天私’‘分逾’对立;三埋后文线索!我说的对吗,苏同学?”
“你总结得很好。”苏录微笑颔首。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能抓得这么准,又想得这么周全的?”那同窗说完赶忙道:“要是有不方便透露的秘诀就算了。”
“秘诀是有的,但方便透露。”苏录笑道:“首先,破题时,要紧扣题干要求,明确核心观点。具体可用‘题干拆解法’来分析题目,首先圈出核心概念……便可避免漏题、偏题!”
苏录便将他融会古今、简明有效的破题方法论,讲给那位同窗。
其他同窗也听得十分认真,万没想到这位苏同学是真不藏私,直接就把最宝贵的经验传授给他们!
这简直是活爹啊……
可惜课间时间太短,苏录还没讲完,上课的云板声就响起了,他赶紧对意犹未尽的众同窗道:“不要紧,下个课间我再给你们讲……”
众同窗这才赶紧回位,听先生讲下一堂课。
结果一上午三个课间,众同窗都围着苏录在学,终于听他讲完了破题之法。
中午放学时,有同窗激动道:“学到了学到了,感觉我也能像苏同学一样破题了!”
“哈哈哈,这是你的错觉!”朱子和却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道:“曾经我也这么以为过,以为这样就能追上他。结果学会了义父的十八般武艺,还不是一样望尘莫及?”
“义父……”众人不由一愣,俩人这是什么关系?
邓登瀛赶紧岔开话题道:“那是肯定的,天分的差距摆在那里,不过我们肯定也能有提高!”
“那是当然。”朱子和笑道:“一年前我的水平还在白云山和雷俊之下,现在他两个加起来都不够我一个打的。这都是义兄的功劳啊!”
“好了好了别扯了,赶紧走了。”苏录催促道。他今天还得拜师呢,得早点到。
“哦哦。”朱子和赶紧收拾书包,两人便和同行道别,快步离开了学堂。真叫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正意斋的同窗们陷入了沉思,他俩到底是父子关系,还是兄弟关系?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人能留在班里,实在是太好了……
“诸位,我们也拿出干劲来吧!”邓斋长给众同窗鼓劲儿道:“不要浪费了苏同学的好意!”
“好!”众同窗齐声应和,然后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吃饭去了。
窗外,刘先生目睹了一切,看到学生们不再丧气,他叹了口气道:
“刘大川啊刘大川,你不能拖学生后腿啊……”
虽然还是同样的话,但感觉跟早晨不一样了呢……
~~
过午,朱家大宅。
朱二爷亲自来到朱璋院中,见证苏录的‘从学礼’。
《仪礼》并未记载拜师礼,但那是因为周朝时,‘师’尚未成为独立阶层,常由官员、父兄、瞽宗乐师兼任,故无需另设专礼。
但时至今日,师者已经跃升为五伦之一,自然也发展出了相应的拜师礼。虽然苏录拜的是经师,却也一点不含糊。
他穿着青衿深衣、束发用委貌冠,足穿布屦,双手托漆盘,盘底垫素帛,内置青布裹扎的干肉十条,缓步趋至廊下西侧弟子位,向门内长揖曰:“晚生苏录,久慕先生道德文章,今备薄贽,敢请执经受业。”
“可入。”厅内响起朱三爷的声音。
苏录便从西阶升至堂中,便见朱璋和作见证的朱玠并坐上首。
他再次作揖曰:“先生在上,晚生不敏,愿执弟子之礼,从学经典,敢请垂教。”
“可教。”朱璋颔首。
苏录便双手捧束脩献于先生,曰:“薄礼不腆,聊表向学之诚,伏惟先生不弃。”
朱璋收下束脩后,又回赠了苏录一套宋刻本《礼记正义》……这可是文物级别的,一千斤肉条子都换不来,简直是亏大发了。
ps.今天本市暴雨如注,却偏生事多,还接俩孩子,狼狈啊狼狈。但还是在11点半写完了3章,值得大家鼓励一下吧?求月票求订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