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朱家的马车上了城南笔架山,在一块石牌坊前停下来。
“下车吧,再往前就是无礼了。”朱子恭对两人道。他比朱子和大一岁,开学就是上斋的学生了。
苏录和朱子和下了车,便见那飞檐翘角的牌坊上,刻着四个颜体大字‘江阳文薮’!
左右立柱上还镌刻着一副楹联,曰‘三泸灵气萃于此,千载文脉盛若斯’。
霸气程度远非太平书院那副可比,但苏录还是更喜欢后者……
进去牌坊便是一面巨大的照壁,上书四个擘窠大字‘鹤山书院’。照壁后便是三开间的重檐山门,气派程度自然也远超太平书院。
因为提早来了小半个时辰,书院门口还静悄悄的。护卫倒是早早开了门,在阶前站定。
护卫验看了苏录和朱子和的出入牌,便放行了。
鹤山书院的格局与太平书院如出一辙,其实后者就是仿照前者建造的。也可以把前者看成后者的升级版,比如前院的广场,这里不光更宽阔,还用青灰色大方砖铺满,刮风不扬尘、下雨不积水。
专祠也升格为了先师庙,里头除了孔门诸贤,还供奉了书院的开创者魏了翁。
而且鹤山书院借助山势,每一进升高一层,形成阶梯式布局,就是有点费膝盖……
所以第二层是讲堂区域。看着悬在一间间讲斋门口的‘明志斋’‘笃行斋’‘省身斋’木牌,苏录感到好生亲切。
不过这里规模更大,除了上中下斋的讲堂外,还有五经斋,以及春哥儿曾上过的文战堂。
再往后就是书院的中枢机构了,当然不叫道南堂,而叫鹤山堂。
堂前一副崭新楹联曰:
‘栖凤于岗,回首青灯半卷,题桥昔许乘凤去;
高山仰止,笑看白首一编,授业今还入山来!’
“这是庞山长亲题的。”朱子恭轻声介绍道:“他老人家可是翰林出身,而且也是本书院的学长哦。”
“哦……”苏录登时肃然起敬,翰林可是大明的最高学历了,那写这副对联只能说是恰如其分……
就连眼高于顶的朱子和都小声道:“开国以来泸州考中的所有进士,都是从鹤山书院走出来的,所以书院的山长非进士不能任。不过像庞山长这样的翰林,也属凤毛麟角。”
这配置也确实高得吓人。想想吧,州学的学正才是举人,一个民办书院的山长却是翰林……当然书院若是官办的,也不可能有翰林会委身学官的,进士都别想。
自然而然,这座书院也是历代知州的心头肉,官府不断地投资扩建,并增置学田、铺房,以其收入供一应经赞开支。所以也不算纯民办,准确说是官督民办,山长也是由知州延聘的,知州还会定期来督学课考。
可想而知,鹤山书院的学生在州试时有多大优势……怪不得朱山长要把优秀学生送来念最后一年呢,在这里镀上一层金,才能避免春哥儿那样的遭遇啊。
“怪不得都削尖了脑袋也要上鹤山书院。”苏录不禁感叹道。
“那是。”朱子恭感慨道:“书院的入学考试极其严苛,管你什么家世,通不过考试就进不来。”
“进来之后也不能高枕无忧。三斋升降法之下,我有三分之一的同窗没有升斋,要是明年再升不了斋,就得退学了。”朱子恭又提醒两人道:
“你们可要有心理准备,在这里是真正的众生平等,一切以成绩说话。”
朱子和却笑道:“放心吧,九叔在太平书院搞了个即时退学的‘三斋等第法’,一年就淘汰了三分之一。”
朱子恭闻言一愣:“好吧,还是你们更狠……”
~~
进了鹤山堂三人就不再说话。
通禀之后,朱子恭便将两人领进了山长书斋。
便见一位白发苍苍,喜乐安康的胖老头,盘膝坐在棋枰旁,正在跟一个花白头发的清癯老者对弈。
看到三人进来,那寿星似的老人家,便抬起头来,含笑望着他们。
“学生朱子恭,”
“学生朱子和,”
“学生苏录,拜见山长。”三人赶忙恭敬作揖。
“好好,免礼吧。”庞山长慈祥道:“子恭啊,这就是德嘉推荐的两位新生?”
“是。”朱子恭恭声介绍道:“弘之和子和是太平书院最优秀的两名下斋学子,九叔觉得他们需要更高的学府,才能继续进步。”
“嗯,德嘉贤侄的信老夫看过了。”庞山长笑着点头道:“他的眼光不差,大力推荐的学生肯定也错不了。”
说着问坐在对面的清瘦老者道:“清衡老弟啊,你看怎么安排?”
庞山长又对两人苦笑道:“老夫快八十的人了,下棋都得趁着早晨脑子清醒。所以书院的大事小情,全都由清衡老弟操持。”
“这是我们周副山长。”朱子恭赶忙介绍道。
苏录二人又向周山长行礼问安。
周山长穿着举人圆领,颧骨突出,神情严肃,他点点头道:“德嘉贤弟的信我也看了,你们的水平肯定是有的。”
说着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书院的规矩不能坏,进来之前还是需要考一考的。”
“明白。”苏录和朱子和早就心理准备,便齐声道:“请山长出题考校。”
“不用那么麻烦,待会中斋开学课考,你们顺道跟着考一下就成。”周山长语气挺客气,但说出的话却不容讨价还价。“若能得一分,就跟着中斋。半分的话就去下斋再巩固一年,也是好的……”
虽然没说零分会怎么样,但已不言而喻了……
“是。”苏录和朱子和齐声应下,考试这方面他俩还是比较擅长的。
既然两人还不一定能留下呢,周山长也就不跟他们多说什么了。
他便命人叫来正意斋的斋师刘江,沉声道:“大川啊,这两个学生就跟着你们斋考试了,通过的话就留在你们斋里了。”
“是。”刘江刘大川穿着监生的圆领,五十上下,须发斑白。明明浓眉大眼国字脸,却面容愁苦,还顶着一对黑眼圈。说话时不跟人对视,一副偷感很重的样子,“你们跟我来。”
“学生告退。”苏录三人躬身施礼。
“嗯。”周山长点点头。
“去吧,好好考。”庞山长温声勉励道,两人便把目光转回到棋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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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斋师已经接上两人,朱子恭也就不再跟着了,夹着书包回了上斋。
中斋一共有二,一曰诚心一曰正意。
两人听刘斋师介绍,这边的规矩还是跟下院不太一样。学生不是平均分班,而是按成绩,前三十名在诚心斋,后三十名在正意斋。根据每季月课的成绩,还会有所升降,当然依旧没有直接退学刺激……
“两个斋的师资,教学,作业都有区别。”刘江刘大川郁郁道:“且诚心斋的学生,每月可以领五百文的膏火银,前十名还可以领更多,而正意斋什么都没有。”
“所以正意斋的学生,在书院里说话都不敢大声……”刘先生越说越低气压,近似自言自语道:“但学生好歹有机会升上去,我却只能一直教正意斋。唉,真是悲哀的一生,一生的悲哀啊……”
苏录和朱子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这刘先生好像压力大到有点毛病了,所以能升斋还是尽快升斋吧。
进去正意斋后,学生已经到了大半,刘江指着后排靠墙的两个位子道:“那两个没名牌的座位空着,你们先坐着。对了你们叫什么?我给你们做名牌。”
“学生叫……”两人刚要回答,刘先生却先自我否定道:“算了,名牌先不着急弄,说不定弄了也白弄……”
苏录和朱子和直接就凌乱了,大家无冤无仇,这么咒人好吗?
刘江又对其他学生道:“咱们是老相识了,你们应该也知道坐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全力以赴好好考吧,别像我一样……”
说着他小声嘟囔道:“其实都考了一年了,考不过就是考不过,努力也没什么用。”
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刘先生一走,众学生呼啦一下转过头来,纷纷对苏录笑道:“苏神童,没想到你也来上学了!”
“诸位知道我?”苏录吃惊道。
“那当然了。”众学生笑道:“昨天我们一半在大观台上,目睹了你独射七虎王的英姿!另一半没亲见的,今早也听我们说了。”
“这样啊……”苏录苦笑道:“幸会幸会,只是以后还是直接喊我弘之吧,别喊神童了。”
“好说好说,在下斋长邓登瀛。”一个瘦高个朝苏录抱拳,笑问道:“弘之贤弟以前在哪念书?”
“在太平书院。”苏录道。
“这样啊……”众人目光一滞,显然都没听说过。
“待会就要开学考试了,你们有准备吗?”另一个学生问道。
“没有呢。”苏录和朱子和摇摇头,最近光学《礼记》就要了血命了,确实没顾得上做小题。
“那你们麻烦了。”众学生同情道:“要是考半分就得降到下斋去了,得零分甚至会被退学的!”
“这样啊。”苏录恍然,看来书院的传统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