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克鲁瓦塞这栋小小的别墅仿佛成了法国文学界的磁石。
电报如同雪片般飞来,表达着各自的震惊、哀悼和遗憾。
左拉最先赶到,他风尘仆仆,脸上满是悲痛和疲惫。
他紧紧拥抱了莫泊桑和莱昂纳尔,声音哽咽:“我还期待着下一次‘福楼拜家星期天’,怎么会这么突然……”
紧接着是埃德蒙·德·龚古尔,他神色严峻,仔细询问了福楼拜临终前的情况,唏嘘不已。
阿尔丰斯·都德也来了,他温和的脸上写满了哀伤,轻声安慰着每一个人。
伊凡·屠格涅夫也来了,他看起来身心俱伤,本就苍白如雪的须发,格外颓然、凌乱。
福楼拜的侄女卡洛琳·科芒维尔夫人带着家人抵达了。
她虽然悲伤,但更多地是担心福楼拜遗产的处理,时时刻刻盯着别墅里的器物和福楼拜的手稿。
她与莫泊桑、莱昂纳尔这些“文学上的孩子”们也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小别墅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烟、咖啡和沉重悲伤的气息。
人们低声交谈,回忆着与福楼拜交往的点点滴滴,分享着他的文学见解和早年那些暴躁脾气的轶事。
莱昂纳尔则扮演着半个主人的角色,协助朱丽叶接待来客,处理杂事,尽可能地维持着秩序。
一八八零年五月十二日,星期三,鲁昂,圣欧安教堂。
天空阴沉,教堂古老的石墙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葬礼弥撒如期举行。
教堂内座无虚席,烛光摇曳,映照着人们肃穆的面孔。
空气中回荡着神父庄严的祷词和唱诗班空灵的歌声。
出席者包括了鲁昂当地的官员、福楼拜生前的本地朋友、好奇而敬仰的市民,当然还有巴黎赶来的文学界代表们。
左拉、龚古尔、都德、莫泊桑、莱昂纳尔……坐在前列。
乔治·沙尔庞捷也赶来了,他面色沉重,不时用手帕擦拭眼角。
莫泊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具覆盖着鲜花的橡木棺椁。
弥撒结束后,送葬的队伍缓缓向鲁昂纪念碑公墓行进。
天色依旧阴沉,队伍很长,足有三百人,沉默地行走在鲁昂的街道上。
沿路的市民自发地驻足脱帽致敬,他们或许并不能读懂《包法利夫人》,但他们知道,鲁昂失去了一位值得骄傲的儿子。
到达墓地后,一个意外的插曲发生了。
事先准备好的墓穴,竟然太过狭小,无法顺利容纳福楼拜的棺椁。
棺木只能尴尬地悬在墓穴上方,无法落葬,场面一时有些令人窒息……
送葬的人群安静地等待着,一种微妙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似乎连死亡和大地,也无法轻易接纳这位灵魂都如此庞大的巨人。
掘墓人只能立刻动手,挥舞着铁锹,匆忙地扩掘墓穴。
泥土被翻挖上来,整个过程耽搁了将近一个小时。
送葬的队伍只能沉默地等待,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终于,墓穴被扩大到了合适的尺寸,棺木才被缓缓放下。
绳索摩擦着滑轮,发出吱呀的轻响,最终稳稳地落入了大地的怀抱。
泥土开始被铲入墓穴,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最终的声响。
这时,人们开始致悼词。
莫泊桑称福楼拜是“我们的主人,我们的导师”,是“法国文学最坚韧、最真诚的仆人”,他的离去让所有热爱文学的人变成了“精神上的孤儿”。
他的悼词不像是精心准备的演说,更像是对导师的深情告白,闻者无不动容。
左拉接着发言。他强调了福楼拜在文学史上的革新地位,称他是“现代的真正奠基者”,“将科学的精确和艺术的完美结合”,影响将永世长存。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莱昂纳尔·索雷尔身上。
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悲伤的面孔,然后望向那已被泥土掩埋大半的棺木,缓缓开口:
“诸位先生,朋友们。”
“我们今天聚集于此,并非仅仅是为了告别一位伟大的作家——尽管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的伟大,早已无需我们在此刻,用任何言辞来证明。
《包法利夫人》、《萨朗波》、《情感教育》……这些作品本身,就是矗立在他墓前不朽的纪念碑。
时间将会流逝,时代将会变迁,但这些作品,将永远是人类精神世界不可磨灭的坐标。”
“我们今天站在这里,更是为了告别一位巨人般的导师,一位终生忠诚于文学的圣徒。”
“福楼拜先生传授给我们的,远不止是写作的技巧。他以身作则,让我们相信,寻找‘唯一合适的词’并非偏执,而是一种神圣的责任,是一种捍卫文学尊严的崇高战斗。”
“他告诉我们,作家的职责不在于评判,而在于理解;不在于煽动情绪,而在于呈现真实——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达到的最准确的真实。
他犹如普罗米修斯,窃来的并非凡火,而是照亮人性的光辉。”
“他曾说,‘作家应该像上帝一样,存在于作品之中,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他自己正是这样一位上帝,创造世界,隐于其后,凝视着自己的造物。
如今,这位上帝回归了他的天国,留下了他创造的万千世界,供我们学习并敬畏。”
“他的肉体终将归于尘土,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但他对真诚的执着,对语言的敬畏,对思想的忠诚,这一切,绝不会随之消亡。”
说到这里,莱昂纳尔略微提高了声音,仿佛不是在告别,而是在许下某种庄严的诺言:
“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从未结婚,也没有子嗣。但他拥有最富饶的遗产——那就是他留下的全部作品。
他也更拥有最广泛的继承者——所有愿意像他一样,忍受孤独、追求完美、拒绝妥协的写作者们。”
“福楼拜先生离开了我们。但他并未远去。他就在那里——”
莱昂纳尔伸出手指,指向虚空,也指向每个人的内心:
“在他作品的每一个词汇里、每一个句子里,每一个永恒的人物形象里。
他就在《包法利夫人》的月光下,在《萨朗波》的迦太基城墙下,在弗雷德里克·莫罗的迷茫里,在布瓦尔和佩库歇那看似徒劳却无比真诚的求索里。”
“只要我们还在阅读,还在思考,还在试图用文字去理解并呈现这个复杂的世界,福楼拜先生就永远活着。”
“愿他安息。愿他的精神,继续指引我们前行!”
莱昂纳尔的致辞结束了,现场一片寂静,许多人默默地流着泪,包括之前一直强作镇静的左拉和龚古尔。
安葬仪式最终完成。人们开始缓缓散去,留下新翻的泥土和沉默的墓碑。
………
第二天,回巴黎的火车上,众人的情绪终于终于好了一些。
莫泊桑也不再哽咽,甚至对埃米尔·左拉说:“其实对老师来说,这是好死,令人羡慕的大棒一击。
我也希望这样,也希望我所爱的人都这样,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指掐死一只昆虫那样死去……”
左拉露出一个微笑,点点头:“听说他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
屠格涅夫忽然对莱昂纳尔说:“其实我也羡慕居斯塔夫,不仅因为他死得干脆利落,更是因为你的悼词。
‘他犹如普罗米修斯,窃来的并非凡火,而是照亮人性的光辉’——这评价简直让我嫉妒……
如果我死了,你会在我的葬礼上说什么呢?”
莱昂纳尔听得脑门一跳一跳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位大师。
好在屠格涅夫也没有追问,但语气开始悲伤起来:“我背上的肿瘤,它在告诉我,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当中,莱昂纳尔看着屠格涅夫凹陷的面颊,心里知道他所言非虚。
只是莱昂纳尔不知道的是,今后的20多年里,他将一个又一个地送走这些大师。
法国的、俄国的、英国的、美国的……
他在葬礼上的悼词,往往被认为是整个时代对逝者的盖棺论定。
以至于得到了一个比“二十世纪文学之父”更响亮的称号——
“十九世纪文学的送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