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尔庞捷的书架」回来,莱昂纳尔心情已经不再沉重。
虽然得知自己莫名其妙挨了两个亲共和派的出版社的黑枪,内心肯定格外不快;
但是想到自己刚刚和乔治·沙尔庞捷谈好的合作方案,嘴角又忍不住咧开。
「阿歇特」和「贝林」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大一个蛋糕,自己不趁机啃上一大口,那不是白瞎了140年的见识?
自己的文章能不能入选《法语读本》,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另外一个收获就是乔治·沙尔庞捷已经同意和自己签署关于《本雅明·布冬奇事》单行本以版税分成的协议。
12%的初始版税,最高可以浮动到18%——明天他就会让自己的公证人与沙尔庞捷的公证人对接。
但当莱昂纳尔回到家时,就注意到了客厅里异样的沉寂。
通常在这个时间,要么会传来艾丽丝敲打键盘的啪啪声,要么会有佩蒂在厨房轻声哼着歌准备夜宵的动静。
甚至还能听到德彪西的琴音在空气中回荡。
但今晚,他看到佩蒂和艾丽丝并排坐在长沙发上,都低着头,肩膀紧绷着。
佩蒂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手指紧紧绞着围裙的边缘。
艾丽丝也忧心忡忡,碧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率先站起身:“晚上好,莱昂。”
佩蒂也跟着站了起来,却说不出话,只是小声地啜泣了一下。
莱昂纳尔的心微微一沉。
过去一年,他几乎已经习惯了佩蒂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红润和笑容。
那个一年前还苍白瘦弱,眼神惊恐得像只小老鼠的女孩,在充足的食物滋润和良好的居所庇护下,顽强地舒展开来了。
她长高了不少,头发也有了光泽,不仅做得一手好菜,甚至能地在钢琴上弹出简单的旋律。
是什么又让这孩子的脸上布满了阴云?
莱昂纳尔走到壁炉旁的扶手椅坐下:“发生什么事了?佩蒂,有人欺负你了吗?”
佩蒂猛地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不出话。
艾丽丝叹了口气:“莱昂,是……是佩蒂的母亲,今天下午来找过你。”
莱昂纳尔皱起眉头,那个像秃鹫一样势利的女人?每个月15法郎的“伙食费”,他可从没有拖欠过!
莱昂纳尔的声音冷了下来:“她说了什么?”
艾丽丝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她……她说听别人读报纸了,国家马上要实行新法律,所有像佩蒂这么大的孩子都必须去上学。
她问……问你打算怎么办?是继续让佩蒂留在你这里……还是……还是让佩蒂回家,然后……送她去学校‘接受教育’?”
佩蒂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委屈:“她根本不是想让我去上学!先生,您知道的!她只是觉得我现在‘有用’了,每个月15法郎太便宜了!
我上次休息日回家,给弟弟带了点我烤的小饼干,她……她就追问我在这里吃什么,做什么,能拿到多少钱……她听说我有时能跟那位德彪西先生学琴,眼睛都亮了!
她说……她说像我这样的,‘培养一下’,能卖给更好的……地方……”
说到这里,佩蒂又哽咽起来,瘦小的肩膀颤抖起来。
那噩梦般的过去似乎再次向她袭来。
莱昂纳尔这里的温暖如同美好、脆弱的泡泡,母亲的出现就像一根尖针,随时可能将它戳破。
艾丽丝连忙搂住佩蒂的肩膀,轻声安慰她,一边对莱昂纳尔解释:“她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确实是嫌钱少了。
她说现在时局不同了,女孩子有‘手艺’、有‘教养’更值钱……暗示如果还想留下佩蒂,恐怕……得加钱。
否则,她就要‘依法办事’,法案一通过,就带佩蒂回去‘上学’。”
莱昂纳尔忧虑的不是对方索要更多的金钱——对于如今的他来说,钱的反而是小事,所以他根本没问佩蒂的母亲要多少钱。
他知道对方根本不在乎女儿的教育,只看到了一条可以借此勒索更多钱财的“法律依据”。
莱昂纳尔只是觉得命运似乎在嘲弄自己——
他原本是「费里法案」的支持者,不论是接受记者采访,还是《合唱团》,都为法案通过扫清了障碍。
但结果是什么呢?
先是因为利益冲突,被共和派的“盟友”背刺;然后又因为法案条款,被一个愚妇勒索。
还是写《颓废的都市》时最愉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莱昂纳尔没有立刻表态,他沉思了片刻,然后转向佩蒂,目光变得异常认真。
但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佩蒂,不要害怕。告诉我,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抛开你的母亲,抛开任何外界的要求,只问你自己的内心——
你是想留在这里,继续现在的生活和工作,还是……愿意回家去,尝试一下上学读书的道路?”
佩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留在这里!莱昂纳尔先生,求求您,别让我回去!在这里,我能吃饱穿暖,您和艾丽丝小姐对我都好,我还能学那么多东西……
回家?妈妈只会打我骂我,让我干不完的活,然后……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我卖给不认识的人!我知道的!
我宁愿每天在这里擦地板、洗衣服、做饭,也不要回去!学校……学校也许很好,但如果是妈妈送我去的,那一定不会是好事!”
听到这个回答,莱昂纳尔一直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一些。
毫无疑问,佩蒂的答案肯定是这个,但他必须让佩蒂自己说出来,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意愿是被尊重、被倾听的。
这一年来,莱昂纳尔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告诉她,她有自己的价值,她的想法是重要的。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佩蒂的头顶:“我明白了。只要你愿意留下,这里就一直是你的家。你母亲那边,我会去处理。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解决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佩蒂,你要明白。留下,并不意味着完全放弃学习。教育很重要。即使你不去公立学校,在这里,你也认字、读书、学习算数……
我希望你今后不仅仅是个厨房的女仆,你明白吗?”
佩蒂用力地点头:“我明白,先生!我愿意学!我一定好好学!我想成为……成为您说过的那种,‘令人尊敬的佩蒂女士’!”
莱昂纳尔笑了笑:“很好。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艾丽丝,带佩蒂去洗把脸,然后让她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想大家都需要一点热汤来平静一下。”
艾丽丝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连忙拉着千恩万谢的佩蒂离开了客厅。
莱昂纳尔独自坐在扶手椅里,开始思索。
处理这件事,并非简单地支付更多金钱就能彻底解决。
那个女人贪得无厌,这次得逞了,下次还会找到新的借口。
必须用合法的方式,一劳永逸地将佩蒂从那个泥沼中拽出来。
他站起身,回到书房,抽出一张信纸,又将羽毛笔蘸满墨水。
他得先写几封信,预约几次会面——巴黎的法律和行政像一座迷宫,他还需要一个可靠的向导。
而首先,他需要让某个贪婪的女人明白,有些算盘,不是她想打就能打得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