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
刘卫东脸上的温和笑容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无声息地消融,只剩下平静。
他没有立刻回到茶海前,而是缓缓踱步到那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前,负手而立,目光似乎落在画中云雾缭绕的远山之巅,又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更渺远的地方。
郑仪……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年轻人,果然不简单。
省长亲自点将,空降明州,绝非偶然。
他一来,就打破了明州表面维持了许久的、脆弱的平衡。
先是快刀斩乱麻地清理了宋运辉,火线提拔了野心勃勃的陈默,迅速搭建起只听命于他自己的班底。
紧接着,又精准地抓住北河村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切入点,以雷霆之势,撬动了胡之遥的刀、邓修的剑、李成栋的喇叭,甚至……说动了那位一向求稳的邹侠,罕见地展现出如此强硬决绝的姿态。
现在,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在这人人激流勇进、恨不得将所有权力都抓在手中、将所有功劳都揽入怀中的时刻,在这个北河村风暴乍起、所有人都在盯着前方战况的时刻……
郑仪却能敏锐地察觉到,或者说,怀疑到自己这个看似安分、甚至有些边缘化的副书记身上。
这份洞察力,这份冷静,这份不走寻常路的思维,着实难得。
他来找自己,表面上是汇报工作,请求“支持”,言辞恳切,姿态恭敬。
但刘卫东何等人物,宦海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风浪,怎能看不出那恭敬背后的试探,那请求之中隐藏的机锋?
那句“恳请您在涉及复杂人事和跨部门协调的问题上,帮我们把把关,掌掌舵”,听起来是尊重,实则是一招漂亮的“拖字诀”。
是想把自己拖下水,至少是绑上他的战车,让他这面“旧旗”为他这员“新帅”壮大声势,分担压力。
甚至……可能还存了更深的心思,想看看自己这位“安分”的副书记,被逼到台前时,会露出怎样的破绽。
年轻人,手段倒是够辣,心思也够深。
刘卫东的忽然笑了。
是欣赏?
是嘲讽?
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慢慢走回茶海旁,重新坐下。
郑仪没有怀疑错。
这十年来,明州的风起云涌,波谲云诡,台前人物的浮沉起落,幕后资本的纵横捭阖……
何伟的骤然倒台,邹侠的谨小慎微,四海集团的肆意生长……
郑仪以为这些都是散落的碎片,需要拼凑,需要寻找背后的联系。
他怎么会明白,这些根本就是同一幅画卷上的不同笔触,出自同一只手。
而这只手,此刻正平稳地端着茶壶,气定神闲。
但他追求的,从来不是台前的风光,不是书记市长的名分。
那些东西,太虚,太累,也太容易成为靶子。
他追求的,是另一种形态的权力。
一种如空气般无处不在、如水流般无孔不入、能真正左右局势、塑造规则的权力。
他不需要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欢呼,他更习惯于站在幕布之后,轻轻拨动那根能牵动整个舞台的线。
何伟当年何等风光?
锐意改革,大刀阔斧,背后有更上面的影子,在明州几乎一手遮天。
可惜,太急了,太张扬了,也太……不听话了。
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想甩开当初扶持他的力量,甚至想反过来吞掉棋盘上的棋手?
那就只能让他“意外”坠落了。
那场席卷明州官场的大地震,看似偶然,实则是多方力量在他精妙引导和借力打力下,最终达成的必然。
而他刘卫东,则在惊涛骇浪中,以一种“失察”、“受牵连”的委屈姿态,巧妙地金蝉脱壳,不仅安然无恙,反而因为“识大体、顾大局”、“经受住了考验”,更深地嵌入到了那张维系各方平衡的、无形却坚韧的权力网络之中。
至于邹侠?
一个守成之臣罢了。
缺乏魄力,优柔寡断,被何伟的前车之鉴吓破了胆,只求稳,只求不出事。
这样的人坐在一把手的位置上,对他刘卫东而言,再合适不过。
一个无力整合各方、只能维持表面平衡的市委书记,恰恰为他这个善于在缝隙中运作、能私下协调各方利益的副书记,提供了最大的活动空间。
邹侠的“无力”,正是他刘卫东的“有力”。
而四海?
不过是一枚比较好用的棋子,一只听话的狗罢了。
当年那个姓张的,不过是南方来的一个投机客,揣着几个臭钱,有点小聪明,就想在明州这潭深水里搅风搅雨?
若不是当时自己正需要这样一股“新鲜血液”来打破旧有的利益格局,需要一条听话的“鲶鱼”来搅动池水,顺便替自己办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他四海集团早就被明州本地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旧势力吞得渣都不剩了。
是他刘卫东,在关键时刻,暗中递过几句话,牵了几条线,让四海集团搭上了当时某些政策的快车,拿到了关键的地块和项目,这才迅速膨胀起来。
四海集团能有今天,是他刘卫东赏的。
当然,狗养肥了,也要敲打,也要让它知道,骨头是谁给的,该听谁的话。
这些年,四海集团也确实“懂事”,该孝敬的孝敬,该出力的出力,该背锅的时候也毫不含糊,用起来还算顺手。
但狗终究是狗。
可以用来咬人,但不能让它反噬主人。
更不能让它成为暴露主人位置的明灯。
北河村这件事,四海下面那些人,手脚做得太不干净,留下了如此明显的把柄,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简直愚蠢至极!
现在被郑仪抓住,穷追猛打,搞得满城风雨。
这条狗,看来是不能再留了。
至少,明面上的四海集团,不能再要了。
正好,借郑仪这把刀,把这条已经不太听话、还可能惹祸的狗宰了。
一方面,可以平息民愤,给上面一个交代,也符合“净化政治生态”的大旗。
另一方面,也能趁机清理掉一些知道太多内情、可能管不住嘴的旧人。
断尾求生,弃车保帅。
至于损失?
不过是一些明面上的资产和几个台前人物罢了。
真正的核心利益和关系网络,早已通过更复杂、更隐蔽的方式转移和沉淀了下去。
四海这面旗倒了,随时可以再扶起一个“新海”、“广海”。
资本,从来都是流动的,也是……最健忘的。
刘卫东端起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茶是好茶,只是凉了,便失了几分醇厚,多了些许涩意。
郑仪……
他背后站着的是谁?
是那位在省里以强硬和护短着称的省长?
还是……更深、更远,来自京城中组部那只看不见的手?
或者,两者皆有?
否则,何以解释他如此年轻便能身居如此要职,又何以解释他敢在明州这潭深水里,如此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
他的目标,绝不仅仅是一个北河村,绝不仅仅是扳倒一个四海集团。
看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拉拢胡之遥,驱使邓修,敲打李成栋,稳住张林,催动邹侠,甚至还想把自己拖下水……
每一步都精准狠辣,每一步都在扩张他的影响力,编织他的权力网络。
他哪里是来当秘书长的?
他分明是来当……棋手的。
是要借着北河村这把火,烧掉旧有的格局,烧出一个由他郑仪来执掌的、新的明州!
张林那个蠢货,恐怕还沾沾自喜,以为郑仪是在帮他“清雷”,助他转正。
殊不知,他不过是郑仪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暂时稳定政府系统、避免过早引发全面对抗的缓冲器。
一旦大局已定,他这个“代市长”还有多少价值?
恐怕很难说。
邹侠呢?
那位一向求稳、甚至有些懦弱的市委书记,这次居然被郑仪说动,罕见地展现出如此强硬决绝的姿态,亲自挂帅领导小组。
是郑仪巧妙利用了他的责任感和那一点点未泯的良知?
还是用更大的利益或更深的恐惧说服了他?
或许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邹侠这枚“将军”,已经被郑仪握在了手里。
好手段啊。
真是好手段。
刘卫东轻轻放下茶杯。
年轻人有野心,不是坏事。
甚至,他有些欣赏郑仪的魄力和手腕。
比起邹侠的暮气沉沉,张林的志大才疏,郑仪确实更像一个能搅动风云、开创局面的人物。
正好。
就用这最后一局,来为自己在明州波澜壮阔、却又深藏于水下的这些年,做一个……精彩的收官。
刘卫东缓缓转过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对方似乎一直在等待。
“喂?”
一个低沉而略显紧张的声音传来。
“张董事长,最近……很热闹啊。”
刘卫东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听不出任何情绪。
电话那头的四海集团董事长张四海。
“刘……刘书记……”
张四海的声音干涩发颤。
“我……我们正在想办法,一定尽快平息……”
“平息?”
刘卫东轻轻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怜悯的意味。
“四海啊,火烧起来了,就不是几盆水能泼灭的了。现在市委成立了领导小组,邹书记亲自挂帅,郑秘书长总协调,纪委、政法委全都动了……你觉得,还能怎么平息?”
张四海在电话那头几乎要窒息了,他能听出刘卫东话语里那毫不掩饰的……放弃。
“书记!刘书记!您不能不管我们啊!这些年,四海对您……”
“四海。”
刘卫东的声音微微沉了一下,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说话要讲分寸。四海集团是明州的优秀企业,为明州发展做过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现在遇到了一些问题,要相信市委市政府会依法依规、妥善处理的。”
“你要做的,是积极配合调查,该承担的责任要勇于承担,该补偿的要足额补偿,争取宽大处理。”
“而不是在这里,说一些没有根据、不负责任的话。”
积极配合?勇于承担?争取宽大?
这是要彻底抛弃四海了!
那些“没有根据、不负责任的话”,更是最严厉的警告。
敢乱说话,后果自负!
张四海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
刘卫东的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起来。
“安心配合调查吧。只要自身过硬,总会没事的。”
说完,他径直挂断了电话,没有再多给张四海一秒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