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四十八小时化冻的尸体,放在不锈钢的解剖台上,像是凉粉一般摊开。
尸体经过深度冷冻(零下十度至零下二十度),长达半年时间,尸表的颜色呈现蜡黄。
只有尸体的脸,惨白如纸,很是渗人。
解剖室内,除了魏法医及其助理之外,还有温玲、杨锦文和张磊。
温玲是被杨锦文叫过来的,主要是提取生物样本,拿去省城鉴定中心做毒化实验。
老魏虽然是老军医,但对毒杀的检验是一项短板。
毒化鉴定,费时费力、还费钱,但这是死者致死的原因,肯定是要搞清楚她的死亡过程。
这具女性尸体已经经过解剖,打开过胸腔和腹腔。
胸口和腹部缝合的丝线,像是一条长长的拉链,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可见魏法医缝合的技术很高超。没有一点强迫症,缝不了那么好。
在老前辈的解剖室内,温玲自然要给面子,她双眼亮晶晶的:“前辈这缝合技术,咱们安南市找不出来第二个。”
魏法医很受用,笑道:“我年轻的时候在部队,新兵蛋子经常受伤,都是我缝的,以前也缝不好,但上了那次战场,受伤的人太多了,就给练出来了。”
温玲夸赞:“还是要事上练,我们读医那会儿,上了几年大学,都碰不了几具尸体。前辈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您的经验,我们当一辈子法医都学不到。”
魏法医笑呵呵,止不住点头,赶紧叫来助手:“去把尸检报告拿给温法医。”
见助理拿来的是打印好的尸检报告,魏法医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听不懂啊,去拿我的手札。”
听见这话,温玲瞥了一眼杨锦文,微微一笑。
无论是做刑警、法医,或者是单位的会计,只要是书面文案工作的,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手札。
换言之,就是私下记录的一些东西,就跟杨锦文那鬼画符的侦查笔记本一样。
拿给上面看的文件,和自己私下记录的,肯定是有一定出入的,跟账本没什么区别。
要不说,公文写作能让人进步呢?因为你写的都是领导喜欢的,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温玲的面貌和性格,都是有迷惑性的。
你看她温柔,性格深处却很野蛮。
你看她人畜无害,她敢叫来机关大院的子弟,在桥洞下堵小流氓。
你看她好像冰清玉洁、显得很高冷(张磊和猫子深有体会),但私下里,她热情似火,能拿卷尺丈量耕地的深度。
这能是一般人?
温玲拿着尸检报告仔细看着。
姓名一栏空白。
籍贯空白。
职业空白。
年龄:24岁到26岁之间。
身高:157cm
手长、腿长、颅骨大小等数据都在解剖报告上。
除此之外,尸体的各样器官、包括胃容物,都做了固化处理,也就是说,可以直接带去省城鉴定,用不着她自己来处理。
温玲指着胃容物这一项,微微皱眉。
去年的招待所纵火杀人案,便是因为胃容物的食物残渣,找到死者的身份,也揭开了纵火杀人案的全貌,得以成功侦破。
温玲特意看了这一项,但胃容物并没有详细报告。
杨锦文也看见了,魏法医不等他开口,解释说:“我切开胃的时候,确实没有发现任何食物残渣。”
“是不是吐出来了?”
魏法医摇头:“临死前的呕吐物,我也看过,一样没有。”
杨锦文看向解剖台上的尸体,皱眉道:“也就是说,死者生前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温玲点头:“一般来说,4到6小时,胃基本排空,食物残渣进入小肠继续消化和吸收。
24小时之前,胃和小肠上段已经完全空置,身体开始依赖储存的肝糖原供能。
如果是24到48个小时,胃里绝对没有任何食物,身体已经耗尽糖原,开始加速分解脂肪和蛋白质,来维持生命活动。
魏前辈,死者小肠看过没有?”
魏法医点头:“检查过的,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我们那个时候,挨饿的不少,饿死的也不少。
从各种情况来看,解剖台上的这具尸体,她生前至少24小时到48小时,没吃过任何食物。”
这话一出,几个人纷纷看向解剖台上那张年轻的脸。
杨锦文看向躲在门口的猫子,问道:“从现场收集到的物证,有没有死者的钱包?”
猫子摇头:“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
猫子翻着手里的资料,回答说:“死者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
杨锦文点头,再次看向解剖台上的女尸。
她脸颊凹陷,颧骨突出,左侧脖子有一颗黑痣。
身材干瘦,明显是有些营养不良。
温玲看见杨锦文正沿着解剖台,仔细观察尸体,便拿着魏法医的手札,讲道:“尸体左上臂的内侧皮肤,上下两端呈现大片淤伤,中间空白……”
杨锦文戴着手套,抬起尸体的左臂,尸表的痕迹,已经完全冻化了。
“给我看看照片。”
魏法医的助理对照着尸检报告,拿出照片给他看,并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应该是被人掐伤的。”
杨锦文看了看体表的照片,青紫色的淤青有半个手掌大小,就在左臂的内侧。
有经验的都知道,上臂内侧的皮肤非常娇嫩,一旦受到骤然的挤压或者摩擦,非常容易引起这个部位的皮下出血,继而产生皮肤发紫、发青的情况,会导致明显的疼痛。
显然,这具尸体生前是遭受过人为抓握。
温玲继续道:“死者左手小臂,有五处旧刀伤,最大的两次伤疤,是在手腕动脉的位置……”
杨锦文已经看见了死者的左手腕,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伤口触目进行,五处伤口是按照顺序,用刀子划下的。
张磊咂嘴道:“死者生前有自杀的倾向啊。”
温玲瞪了他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这个问题就不用说出来了,连站在远处的猫子都能推测出来,说出来反而惹人笑话。
随着对尸体表面的查看,杨锦文心情越来越沉重。
温玲继续道:“除此之外,死者脖颈后面还有一处烫伤……”
在张磊的帮助下,杨锦文把尸体翻转,在死者背部确实看见了烫伤。
面积是从上到小,长达十公分,疤痕扭曲惨白,看着很是吓人。
张磊疑惑道:“这是什么造成的?”
魏法医回答说:“开水烫的。”
“开水?怎么会烫到脖子后面?”
杨锦文眯着眼,叹气道:“刚烧开的水,也就是滚水,水温接近100℃,呈现沸腾状,要不然,不会烫伤成这样。
至于为什么会烫到这个位置,要么是有人不小心,烫伤了她的后背,要么就是故意的!”
杨锦文这话,不得不让大家又再次审视着尸体。
一个陌生的聋哑女人,死在别人的家里。
身上没有一分钱,接近两天没进食,生前有自杀倾向,而且还有过被侵害的经历。
致死原因是喝下了百草枯,杨锦文看过从现场搜集到的物证,刑警在现场并没有找到农药瓶。
这瓶子在哪里?是不是被殷红拿走了?或者是拿去丢弃了?
而且,喝下百草枯,得根据剂量来研判死亡时间。
也就说,死者不管是自己喝下的农药,还是在别人强迫喝下的,她都不会马上致死。
有剂量的因素、也有身体素材的原因。
这就是为什么杨锦文叫来温玲,准备去省城做毒物实验的原因。
虽然现在的技术手段,给不出一个精确的数据,但有一个大范围的时间也好。
杨锦文着重观察了死者的手掌和脚掌。
手指甲缝和脚指甲缝都有淤泥,且指甲参差不齐。
这就有了调查的线索。
死者生前,并不会有固定时间修理指甲,任由指甲随意生长,指甲长长了,随着干活,自然就断裂了。
无论是手指甲缝和脚指甲缝里都有淤泥,也就是说,死者大概率不是城里人,她来自农村。
能证明这点的,还有死者手心有厚厚的老茧,脚底跟也很厚,显然是长年干重活的人。
但仅凭这些线索,想要找出死者身份,同样是大海捞针。
要知道,无名尸太多了,就这殡仪馆里,存放着好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杨锦文站起身,仔细端详着死者的脸。
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个女孩的命运很坎坷。
一个聋哑女孩,从农村来到城里,饿了接近两天,突然出现在钟爱华和殷红的家里,到底是为什么?
毫无疑问,她要么是认识钟爱华,要么认识殷红。
钟爱华否认认识她,那么她和殷红肯定就是认识的。
殷红下落不明,突然消失,任由尸体摆放在自己家里,不管不问,这又是为什么?
而且,殷红这个女人来历也是一个迷,不清不楚的。
杨锦文微微叹了一口气,向温玲道:“这里交给你,我去做事了。”
温玲点头,道:“行,我忙完了就去省城,尽快给你一个结果。”
杨锦文缓步离开解剖室,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躺在解剖台上的聋哑女孩,在白织灯的照耀下,微微泛着触及人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