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台县,九岭乡。
猫子肩上扛着锄头,迈出自家的土胚房,直奔柑橘林下面的堰塘。
“哎哟,蒋冒,这么早。”
“早啊,二娘。”
猫子笑着招呼道,他穿着红色的无袖背心,军绿色的裤子挽到膝盖,光着脚丫子。
佝偻着背的二娘,站在自家屋门前,羡慕道:“你爹妈真是有福气,培养出一个人民警察。”
这样的话猫子听的太多了,要是一年前,可能还有所触动,现在已经是平常心看待自己身份了。
他越往前走,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认识他,都会对自家小子来一句。
“你看看你蒋冒哥,人家是公安,咱们村就出了一个走出农村的年轻人,在大城市工作,多向你蒋冒哥学习。”
猫子笑道:“幺爷爷,早。”
“蒋冒,干啥去啊?”
“我去下面把堰塘的口子给掘开。”
“那堰塘不是刘家承包的吗?”
“是啊,刘叔让我去掘的,今天下午抓鱼。”
“哎哟,那好啊。”
猫子点了点头,沿着小径,走向房屋左边的堰塘。
不多时,一个和他差不多的青年,从斜坡上跑下来。
他脸上红扑扑的,身体非常结实,脸庞显得很青涩。
“冒哥。”
“小超。”
猫子热情地招呼着,和他并肩往前走,在自己老家,没人叫他‘猫子’这个绰号。
“冒哥,听我爹说,你昨天回来的?”
“是啊。”
“我就说嘛,我爹怎么想着今天抓鱼,原来是等着你回来呢。”
“不是等我,应该是赶巧了。”
“他肯定是等你,我爹逢人就说,咱们村就你和雨欣有出息,你现在是公安,雨欣将来当了医生,你们以后都是城里人了。”
说到妹妹,猫子比别人夸自己还高兴。
“对了,雨欣呢?”
猫子警惕道:“你找她有事儿?”
刘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也不是,雨欣不是在卫校读书吗?我这几天感觉脑袋有点晕,想找她看看。”
猫子翻了一个白眼,昨天从城里回来,这已经是村里的第六个小伙子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让自己妹妹看看病。
“你昏个头,身强力壮的,跟一头牛似的,我看你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肚子也不舒服,半夜的时候老是疼,我就想让雨欣看看,我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滚。”猫子怒道:“村里有卫生所。”
“村卫生所的老何头,以前是给牛治病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刘超嘿嘿笑着,又道:“不是放暑假了嘛,雨欣一直待在屋里,也没见她出来。”
“在学习呢,以为像你啊……”
猫子说到一半打住了,毕竟是自己发小,他关心道:“小超,你将来怎么打算的?你今年也有十九岁了。”
“我读书没你们好,我想去当兵。”
“已经过招兵的时间了吧?”
“我爸今年身体不好,我想再待一年,明年去参军。”
“当兵也有前途,都是为人民服务。”
两个人聊着天,便到了堰塘。
夏日的早上并不凉爽,两亩大的堰塘经过一晚上的暑热,水面泛起水泡,鱼群在浑浊的水里游来游去。
这是刘超家承包的堰塘,去年放了一百多条鱼苗,主要是鲫鱼和鲤鱼。
猫子和刘超把缺口掘开,用竹篓堵住口子,不让鱼给跑了,也让水流进下面的稻田。
六月份,天气炎热,稻谷快要开花了,正需要灌溉,堰塘里的水流下去,正好滋润这一大片稻田。
刘超和猫子家的水田就在堰塘下面,从小时候,这个事情都是他们来干。
忙了半个多小时,猫子回到家。
虽说猫子和妹妹比村里的年轻人都有出息,但这是有代价的。
没有父母勒紧裤腰带,拼了老命供他们读书,也没有兄妹俩的今天。
代价就是他们家的房子是村里最破的!
三间土坯房,墙都是黄泥和稻草垒砌的,不仅显得低矮,而且遇到下暴雨的时候,房子还漏雨。
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找出家里所有的水桶和塑料盆,摆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
遇到雨夜,雨落在盆里,猫子和妹妹都是听着‘叮叮咚咚’的雨声入睡的。
即使如此,猫子的爹妈也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咬着牙供两兄妹读书。
去年年底的时候,房顶的黑瓦翻修了一遍,房子里也不再漏雨。
猫子去年的收入,全都用来贴补家用,给家里置办了家具和家电。
洗衣机、电视、冰箱都买了。
猫子本来打算建房子的,但爹娘没同意,而且还劝猫子存着钱,以后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
这也是猫子这几年为之奋斗的目标。
“爸,你抓鸭子干啥?”
猫子放下锄头,看向自己老爹。
蒋震海手里提着四只鸭子,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正用草绳捆着鸭子的腿。
“你领导不是要来吗?俺们家也没啥好东西,捉两只鸭子给人家,另外两只,你给你师父送去。”
猫子有些不情愿,毕竟这都是爹娘辛辛苦苦喂养的。
蒋震海看了看儿子,笑道:“瞧你那怂样,别小气嘛,你在城里工作,多亏你师父,还有那个杨队长照顾你,俺和你妈也放心。”
“嗯。”猫子点头。
“杨队长什么时候来?”
“爸,你都问了好几遍,说是赶着来吃午饭。”猫子一边回答,一边走到洗脸架前,在搪瓷盆里洗了洗手。
这个搪瓷盆是红白色的,里面镀着一条红色的鲤鱼,用了许多年,边缘的漆都掉了。
蒋振海笑了笑:“毕竟是你领导嘛。”
“雨欣呢?”
“帮你妈做饭呢。”
猫子点头,去到厨房门口,看见母亲和妹妹正在忙活着,厨房里热气腾腾。
蒋雨欣穿着碎花裙子,背后梳着一个麻花辫,脊背挺直,腰非常细,就像电影里文工团的女兵,芳华正茂。
跟一年前比,猫子觉得自家妹妹越来越漂亮了,像是那种含苞待放的花朵,但恼人的是,总有不长眼的马蜂来叮咬。
蒋雨欣看到他,立即问道:“哥,锦文哥什么时候来?”
“诶……”猫子叹了一口气。
蒋雨欣皱眉:“问你呢?”
“你也问过我好几遍了。”猫子无奈道。
“我好做饭啊,免得做好菜都凉了。”
猫子想了想,回答说:“哦,对了,除了杨队之外,还有他未婚妻,咱们市局副局长的女儿也一起来,我下午坐他们的车回城。”
肉眼可见的,蒋雨欣拿着锅铲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蒋雨欣眼里的光一下就没了,她扭过头,伸手把胸前的麻花辫往背后一丢,辫子在她身后摇晃,最终停在腰骶部的位置。
猫子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女人,听见兄妹俩的对话,再一看女儿的表情,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等着猫子回了堂屋,她看了看女儿,微微叹了一口气。
从去年暑假开始,蒋雨欣老是提起她哥,然后顺带说起杨锦文。
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侦破她们学校的女生失踪被杀案,而且还拿着报纸,给家里人看,他长什么样子。
猫子母亲明白,自家姑娘这是爱慕人家了。
情窦初开的少女,是拦不住的。
从猫子和妹妹小时,爹娘都要看他们脸色,小心翼翼地养着两个孩子。
他们成年后,爹娘更是要看他们脸色,怕他们不开心,怕他们过的不好。
“雨欣啊,明年暑假就该毕业了,你怎么打算的?”
“到时再看吧。”
“你哥的师父给他说,可以把你弄去公安局,要不……”
“不要,我不当法医。”
“为啥啊?”
“不为啥。”蒋雨欣拿着锅铲,炒着大铁锅里的鸭肉。
“孩子,你给妈说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杨锦文?”
蒋雨欣脸一下就红了,手微微一抖。
“不……不喜欢。”
“哦。”母亲简单回应了一下,拨了蒜头,扔进锅里。
蒋雨欣转过身,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语气苦涩地道:“妈,你别多想,我就想好好学习,以后像哥那样,在城里上班,照顾好你和爸爸。”
母亲背对着她,摇着头:“我和你爸不需要你照顾,你能过的好,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不是啊,你们那么幸苦供我和我哥读书……”
“养孩子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如果想要得到什么,从他们身上索取什么,那还不如不生孩子呢。我和你爸就希望你们兄妹俩开开心心的,一辈子都不要有什么烦恼。”
蒋雨欣愣了愣,说不出话来,沉默许久后,她转过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母亲道:“锅里翻一下,鸭肉快糊了。”
“晓得,妈。”蒋雨欣轻咳了一下。
躲在厨房门后的猫子,神情恹恹走进父母的房间,拉开裤子拉链,从内裤的拉链里掏出皱巴巴的三张百元钞票,放在母亲的枕头下面,并捡起母亲掉落在枕头上的一根白发。
快到中午的时候,屋后响起了喇叭声。
猫子一家人全都跑了出去,绕到屋子后面,就看见杨锦文和温玲提着礼盒,笑容满面地踩着泥巴路,走到院子里。
“叔叔好,阿姨好。”两个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农村哪家来了亲戚,而且还是开着小轿车、从城里来的,能吸引不少邻居来看热闹。
猫子家也一样,院子里站满了人。
蒋雨欣躲在人群中,看了看杨锦文那高大的身影,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温玲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她来,青涩,花一样的女孩!
温玲脑子里顿时想起,老爹书架上放着的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一条条计策在她脑海里,像是密码本一样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