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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仿佛初恋

    汉城的秋老虎,从不会迟到。马伏山脚下的清流学校,被晒得蔫蔫的。院墙根的爬山虎卷着叶子,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聒噪得像是要把这沉闷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开学报名的日子,来得匆匆忙忙。教室里挤满了扛着铺盖卷、小蔑席,还攥着学费的家长和孩子,粉笔灰混着汗水味,飘了一上午。等最后一个家长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校园里顿时静了下来。学生们报完名,都被家长领回了家,说是等正式上课再返校。空荡荡的校园里,只剩下一群穿着的确良衬衫、蓝布裤子的老师,守着一排排教室,清闲着,也忙碌着。

    我不是班主任,不用挨家挨户核对名单,不用操心谁的学费没交齐,不用安抚哭鼻子的新生。这份清闲,在旁人眼里或许是福气,可在这闷热的天里,却有点难熬。覃校长安排全校大扫除,说是要给孩子们一个干净的开学环境。我拎着扫帚,从教室扫到走廊,又从走廊扫到操场边的花台。扫帚划过地面,扬起的灰尘扑了满脸,混着额头滚落的汗水,在下巴尖凝成一颗颗泥珠子,痒痒的,黏黏的。擦汗的毛巾拧了又拧,拧出来的水,带着一股子灰味。

    好不容易歇下来,我蹲在花台边,扯了片薄荷叶子,揉碎了抹在太阳穴上。风一吹,凉丝丝的,总算缓过点劲来。几个女老师也凑了过来,都是在学校待了好些年的老熟人,黄老师、马老师、周老师、罗老师等,还有分配来等待转正的的朱玲。她们手里端着搪瓷缸子,缸子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张老师嗑着瓜子,笑着问我:“小林啊,你当年在广州打工,是不是天天都能吃大米饭?听说那边的姑娘,都穿高跟鞋,裙子短得很?”

    这话一出,其他几个老师都围了过来,眼睛里满是好奇。她们这辈子,最远也就去过地区城市,坐过几回汽车,就算是见了大世面,连飞机、大轮船都没有亲眼看见过。我坐在水泥台上,随手捡起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绕着圈,慢慢说起那些打工的日子。说广州的高楼,高得能戳到云里去;说工厂的流水线,机器声从早响到晚;说夜市的炒河粉,香得能勾走魂;说珠江边的风,吹在身上,和马伏山的风,是两种味道。

    她们听得入了神,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朱玲站在最边上,穿着一条翠绿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她没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偶尔抬眼看看我,眼神亮亮的,像山坪塘里的水,映着天上的云。

    “外面的世界再好,也不如家里踏实。”我笑了笑,把狗尾巴草扔在地上,“还是回来当老师好,守着这些娃,心里安稳。”

    这话倒是真心话。在广州的四年,日子像拧紧的发条,绷得太紧。常常加班到深夜,好长时间挤在十几个人的集体宿舍里,想家的时候,就望着北边的方向,想起马伏山的月亮,想起老沟水潭的清凉。如今回来了,踩着家乡的泥土,听着熟悉的乡音,才算真正落了地。

    日头渐渐偏西,可热气一点没减。身上的衬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贴在背上,难受得很。我瞅了瞅不远处的码头,心里突然痒痒的。那是库区的码头,水是从山里流下来的,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这个时候去泡一泡,肯定比喝十碗凉茶都管用。

    “我去码头洗个澡,你们去不去?”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女老师们连连摆手,马老师笑着骂我:“你个小伙子,脸皮厚!我们可不去,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我哈哈一笑,也不勉强,拎着毛巾和短裤,就往码头的方向走。

    沿着田埂路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码头。库区的水,绿得像一块翡翠,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岸边的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拂过水面,惊起几只水鸟。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

    我脱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水里。冰凉的水,瞬间包裹住全身,暑气一下子就散了,舒服得差点哼出声来。我在水里舒展着四肢,像一条鱼,自在地游着。从小在马伏山长大,游泳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山坪塘里的水,浑得很,却练就了我一身好水性。后来,老沟水潭、在龙王台河沟自修的水池,更是成了我们这群半大孩子的乐园。每天放学,书包一扔,就往水里钻,比谁游得快,比谁憋得久,比谁能从岸边跳到最深的地方。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

    只是,有件事,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六年了,都没拔出来。

    那年夏天,在铁钉中学,在后河的深水里,我为了救一个落水的正在度蜜月的年轻老师,差点被他卡住脖子后憋气了。只好一起落进了深水区域。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认为我不行了,便放开了我,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我拼了命把他往岸边拖。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们俩都要交代在这儿了。后来,我们都在挣扎中漂到了那块斜坡形的巨石上,终于都得救了,获得了重生。从那以后,我就有了阴影,再也不敢轻易下深水,甚至连游泳,都很少碰了。

    六年了,我又住在了码头边。每天看着这一汪清水,心里的痒,就没停过。今天,终究是没忍住。

    我在水里游着,蛙泳、仰泳、自由泳,换着花样。仰躺在水面上的时候,看着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心里突然就敞亮了。我憋了口气,猛地往下一沉,像一只鹞子,扎进了水底。水的压力裹着我,耳边只有水流的声音。我在水底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水面,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斑,鹅卵石在水底躺着,像一颗颗星星。

    不知道憋了多久,只觉得胸口发闷,才猛地往上一冲。“哗啦”一声,冲出水面,甩了甩脸上的水。

    一抬头,却愣住了。

    码头边,站着几个人影,有男有女,都是学校的老师。朱玲也在,还是那条绿裙子,站在柳树下,正睁大眼睛看着我。

    “小林老师,你可吓死我们了!”一个男老师大声喊着,“你钻水里这么久,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笑了笑,抹了把脸,朝着岸边游过去。“没事,我水性好,憋得住。”

    刚上岸,就看见朱玲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点后怕,额头上还渗着汗。“你怎么不带救生圈啊?这么深的水,多危险。”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责备,又带着点担心。

    我拿起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笑着说:“从小游到大,不用那玩意儿。”

    “你刚才在水里,一会翻过来,一会沉下去,还会踩着水站起来,太厉害了。”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凑过来,一脸羡慕,“小林老师,你教教我们呗?”

    “我也想学!”朱玲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每次下水,都得套着救生圈,笨得很。”

    她这话一出,其他几个老师也跟着起哄。我看了看朱玲,她的脸有点红,眼神里带着点期待。那抹绿色的裙摆,在风里晃着,晃得我心里也跟着晃了晃。

    “行啊,想学就来。”我指了指岸边的浅水区,“浅水区水不深,先学浮水。”

    其他人还在犹豫,朱玲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脱了白色凉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水没过脚踝,没过小腿,她轻轻跺了跺脚,溅起一朵朵水花。

    “你们几个,先套着救生圈,在边上练练划水。”我对着其他几个老师喊了一声,然后走到朱玲身边,“你把救生圈摘了,我教你。”

    朱玲有点犹豫,攥着救生圈的绳子,不肯松手。“我怕,我会沉下去的。”

    “别怕,有我呢。”我伸出手,“我托着你,你放松就行。”

    她看了看我,咬了咬嘴唇,终于把救生圈递了过来。我接过救生圈,放在一边,然后蹲下身,双手托住她的腰。她的身子很轻,隔着薄薄的连衣裙,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身体有点僵硬,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节都有点发白。

    “放松,别紧张。”我轻声说,“闭上眼睛,感受水的浮力,把身体放平。”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我慢慢松开手,她的身子往下沉了一点,吓得她“啊”了一声,又紧紧抓住了我。

    “没事没事,”我赶紧托住她,“慢慢来,别急。”

    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她终于敢松开手,试着把身体放平。我在旁边护着她,看着她的手脚,笨拙地划着水。

    “手脚要协调,”我手把手地教她,“手往前划的时候,脚往后蹬,像青蛙一样。对,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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