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邦和秦佩兰风风雨雨一起走过快四十年了。
这大半辈子里,他对老伴别说发火,就是一句重话都从来没舍得说过,向来都是和风细雨,体贴包容。
所以,刚才他那一声低吼,直接把秦佩兰给震懵了。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丈夫,脸上写满了惊愕。
也把旁边的周柒柒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沉稳的公公这般模样。
一时之间,屋子里十分安静。
只有沈振邦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秦佩兰面前。
他没有继续发火,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扶住老伴微微颤抖的双肩,让她抬起泪眼,正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十分复杂,里面翻涌着和秦佩兰一样的痛楚,但还对了一些坚定,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的问道:
“佩兰,你醒醒吧!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直刺秦佩兰内心最深处,让她再也无处可藏。
秦佩兰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滚落。
之前那些歇斯底里的激动和抗拒,缓缓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悲伤。
她何尝不知道呢?
自己这些年,就是在逃避,拼命地逃避。
用忙碌,用病痛,用对舟舟过度的保护,来麻痹自己,不去想那两个生死未卜的儿子,不去想那惨烈的一夜,仿佛只要不提、不想,那些事就没发生过一样。
看到老伴终于冷静下来,不再是用情绪对抗,而是开始面对内心,沈振邦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语气也放缓了下来,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苦,我难道就不苦吗?所以这些年,咱们都选择了躲,当缩头乌龟。”
“这不怪你,佩兰,当初选择闭上眼、闭上嘴,确实能让心里那口气稍微顺一点,至少...能喘得过气,在这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觉得不提,就能当它没发生过,过一天算一天吧...”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同样眼圈发红的周柒柒,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激,语气更加柔和:
“可前几天,跟柒柒这孩子,把压在心底这么多年的话,一五一十都倒出来之后,我这心里头...反倒像是搬开了一块压了太久的大石头,突然就...轻松了不少...”
他重新看向老伴,声音低沉而恳切:
“我这才琢磨过味儿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再躲,它也不会消失,那些事,其实一直就在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也在这儿,”
又指了指自己的头,继续说道:
“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真的忘了吗?好多次夜里,我都摸到你枕头是湿的...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总在梦里...又回去了?”
秦佩兰没有否认,只是闭着眼,任由眼泪更加汹涌地流淌。
这几年,她何曾睡过,哪怕一个安稳觉?
夜里,她不是梦见大儿子在边境硝烟里回头冲她笑,转眼却又消失不见。
就是梦见,二儿子和儿媳,浑身是伤地站在她面前。
更多的是梦见小小的舟舟被绑在阴暗的地牢里,哭喊着求救,她却怎么也够不着...
嘴上越是绝口不提,那些画面在夜深人静时就越是清晰。
她的心,何曾有过一刻真正的平静?
周柒柒看着婆婆那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听着公公那沉痛又真挚的剖析。
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泡在酸水里一样,又涩又胀,眼泪早已盈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一旁的朱莹莹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酸楚不已,她默默掏出自己的手帕,先递了一块给周柒柒。
又拿出另一块干净的,轻轻碰了碰周柒柒,示意她拿去给秦佩兰擦擦眼泪。
但周柒柒却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了。
她知道,现在不是急着去安慰的时候。
这些痛苦、恐惧和悲伤,在婆婆心里积压了整整三年,早已成了一个不敢触碰的脓疮。
此刻,必须让它彻底流干净,让这些压抑太久的情绪尽情地发泄出来。
只有把腐肉剜掉,伤口才能真正开始愈合。
秦佩兰闭着眼,任由眼泪无声地淌了许久,仿佛要把这三年来积压在心底的苦水都流干。
听着老伴沈振邦那番掏心窝子的话,她也慢慢回过味来。
刚才那股子歇斯底里的反对劲儿,表面上是为了护着舟舟,怕孩子受罪,可往深里一想,何尝不是因为她自己怕极了?
她太害怕再去触碰那段血淋淋的记忆了,恨不得把它永远埋在最深的土里,假装从未发生过。
她就这么哭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一直到窗外的天色都暗沉了几分,秦佩兰才缓缓睁开红肿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平静了许多,说到:
“老沈,你说得对,不能再逃了,我...我也不逃了!”
可话锋一转,浓浓的担忧又浮了上来,她紧紧抓住沈振邦的手,说到:
“可是,舟舟那孩子,她...她真的能受得住吗?当初军医不是说,她四岁前的那些事,脑子为了保护自己,都给选择性忘了吗?就是因为太痛苦了,实在扛不住了,才不得不忘的啊!”
“现在,现在咱们硬要让她想起来,我...我是真怕啊,怕她一下子被压垮了,万一...万一情况比之前还糟可咋办?那不就是咱们害了她吗?”
沈振邦握紧了她的手,目光坚定:
“佩兰,你的担心我都懂,可翟博士的资料里白纸黑字写着,这种心病,如果不在孩子年纪小、脑子可塑性还强的时候治好,等再大些,性格定型了,那可能就...就真的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说到:
“难道就因为咱们大人心里害怕,担心这个‘万一’,就眼睁睁看着舟舟,做一辈子的哑巴吗?你想想,这对孩子...公平吗?”
“哑巴”这两个字,像针一样狠狠扎进秦佩兰的心窝,让她浑身一颤,嘴唇咬得发白,眼神剧烈地挣扎起来。
沈振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用力握住她的左手,沉声说道:
“佩兰,你当年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枪林弹雨里,你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前怕狼后怕虎过?眼下舟舟这情况,就跟咱们当年打仗一样,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退一步,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啊!”
周柒柒觉得是时候轮到她开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半蹲在婆婆面前,轻轻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仰起脸,目光清澈而恳切,说道:
“妈,我这半年多天天和舟舟在一起,我看得出来,舟舟她...绝不是个软弱的孩子!她聪明,有主意,受了欺负也知道毫不犹豫地还手!她骨子里有股韧劲儿!”
“她还小,没法自己拿这个大主意,可我相信,如果让她自己选,她一定会选择勇敢面对的!妈,我们就给她这个机会,也相信她这一次,好不好?”
现在,舟舟的亲生父母还躺在医院里,很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来。
能替这孩子做这个性命攸关的决定的,就只有他们老两口了。
秦佩兰知道,自己此刻的一句话,关乎着孙女的未来。
她脑子里原本乱成一团麻,可听着老伴和儿媳一句句恳切的话。
眼前不由得闪过自己当年在战火中坚定的模样,又浮现出昨晚小孙女凑过来,依赖地靠在她怀里,小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那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全然的信任。
她比谁都清楚,一个不能说话的孩子,将来在这世上要多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
他们老两口还能护她几年?总不能护她一辈子啊!
想到这里,秦佩兰猛地一咬嘴唇,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倏地睁开了眼睛,眼神里虽然还带着泪光,却迸发出一种久违的锐利光彩,说道:
“好!治!我们治!”
她顿了顿,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语气里带着一股沈家人特有的硬气:
“我相信舟舟!她是咱老沈家的人!咱们沈家,就从来没出过孬种!”
周柒柒看着婆婆瞬间焕发出的神采,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英姿,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她还是赶紧把一直攥在手里的药瓶递过去:
“妈!您能想通太好了!我这就去给翟博士打电话问问具体细节!不过在这之前,您先把这药吃了吧,刚才您太激动了,我怕您心脏受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秦佩兰却摆了摆手,笑道:
“不用,柒柒,妈这会儿感觉挺好,说来也怪,刚才虽然是急了点,可跟上次发病那种心口针扎似的疼完全不一样,就是情绪上来了,现在缓过来,心里反倒觉得...透亮了不少,没那么憋闷了。”
沈振邦也仔细端详着老伴的脸色,点头附和:
“是啊,我看你妈这气色,确实比刚才强多了,脸上也有点血色了,真是奇了,难道这心里话说开了,比吃灵丹妙药还管用?”
周柒柒眼神微微一闪,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两口只当是心情舒畅的缘故,只有她清楚,这其实是按时吃药的缘故。
上次带二老去百货大楼,她特意花十几块钱买了两个带暗锁的小盒子。
一个大的,把婆婆平时吃的各种药都集中锁在里面;
另一个小的,分成七格,像后来的便携药盒,把一周的药量提前分好,让婆婆随身带着。
两把钥匙,一把在公公沈振邦那里,一把她自己收着。
这样,就彻底杜绝了再被人偷偷换药的可能。
现在何婉柔还在军属院里没走,不得不防啊。
不过这事儿,眼下还不能跟二老明说,免得他们平白担心。
只盼着b市公安局那边的调查,能尽快有个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