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到了除夕。
蜀州的冬日,不似北地那般干冷凛冽,反倒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湿寒,缠缠绵绵地渗进骨缝里。
衙门里早已放了假,偌大的镇武司显得比平日冷清许多。
想到去年此时,尚在千里之外的幽州。
记忆中仍是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杜红菱带着小桃红,将院落布置得红火热闹,窗花、灯笼、爆竹……
虽略显俗艳,却充满了鲜活热烈的生气。
而今岁,满院子皆是糙汉,能贴上门联、挂上两只灯笼已属不易,总算有了点年味。
对于江湖人而言,“年”这个东西,很是复杂。
往往意味着驿站孤灯、异乡风雪,或是仇家上门、刀口舔血。
团圆喜庆,反倒是奢望。
晌午后,唐不咸领着两辆马车,径直闯入了镇武司后院。
人未到声先至:“江老弟!江老弟!哥哥我给你送年货来了!”
只见车上鸡鸭鱼肉、米面粮油、蜀中特色的腊味香肠,乃至几坛泥封的好酒,堆得满满当当。
唐不咸大手一挥,嘿嘿笑道:“瞅你们这儿冷锅冷灶的,哪有点过年的样子!明日都到哥哥我堡里去,热热闹闹过个年!老太爷发了话,务必把你们都请到!”
我心中微暖,知这是唐家十足的诚意,便也不推辞,拱手笑道:
“四哥盛情,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明日定当叨扰。”
“痛快!等你!”
唐不咸一拍我肩膀,又风风火火地招呼人卸货,旋即告辞,说是堡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他。
望着院子里小山似的年货,我沉吟片刻,对李长风道:“长风兄,叫上些人手。”
又转头看向一旁候着的徐顺:“你也来,推上车。”
我们一行人,来到城中租赁的一处院落。
这里住着的,都是跟随我从幽州来的老弟兄。
院门未关,里面传来汉子们喝酒划拳的粗豪笑声。
虽热闹,却难免透出几分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寥。
我们一行人带着年货突然出现,让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纷纷起身。
“大人!”
“您怎么来了?”
我笑了笑,指了指板车:“唐家堡送了些年货,我们也吃用不完,拿来与兄弟们一同分了!”
众人看着车上丰盛的物品,脸上都露出惊喜又感动的神色。
虽不值多少钱,却是一番心意。
陈岩喉头似乎有些哽咽:“大人……这……这让兄弟们如何过意得去?”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
我摆手打断他,“幽州、蜀州,不管在哪,年总还是要过的。”
徐顺在一旁默默地帮着将年货搬下车,分发给众人。
偶尔还与相熟的幽州老卒低语笑谈两句,神色比往日沉稳了不少。
张诚连忙搬来凳子,请我们入席。
我环顾四周,“沈默和王武呢?”
陈岩脸上醉意微醺,咧嘴笑道:“回大人,周奎今日轮值,王武那小子仗义,说周奎是本地人,阖家团圆的日子,不该守在冷冰冰的衙门里,便主动去替他值夜了。”
他打了个酒嗝,嘟囔道:“沈默那小子又没影儿了,准是又去找通源钱庄的晦气了!大过年的,就数他闲不住!”
我心中暗想,沈默这份勤勉倒是难得,通源钱庄年关结算,或许真有蛛丝马迹可寻。
王武此举,倒也显出几分袍泽情谊。
我陪着他们又饮了几杯,酒意上涌,席间很快便重新喧闹起来。
陈岩已是面红耳赤,举着酒碗,大着舌头对马三通道:
“马监正!要说喝酒,弟兄们谁也不服!就……就服咱们大人!您是不知……当年在幽州,大人他连喝一百零八碗,撂倒了整个幽州监!”
马三通闻言,一脸不可思议:“一百零八碗?江老弟,你莫非铁打的不成?”
我摇头失笑,摆手道:“马三哥莫听他胡吹,不过是当时情势所迫,用了点小伎俩!”
如今回想,虽才过去一年,却已恍如隔世。
看着眼前这些微醺的面庞,我心中微动,开口道:
“尘微台年节里想必也清闲,你们若有家书要寄,不必顾忌,该报平安便报平安。”
陈岩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那个……大人,没经您同意,我们给王碌那边发过了。”
到了年底都这样,衙门事少,许多外地的同僚,都会借着尘微台给家里捎句话……
这也算是镇武司默认的规矩。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却是王武回来了。
他先是对我行礼,随即脸上露出笑容,朗声道:
“大人,幽州有消息回来了!王碌回了信,说幽州一切安好,让咱们在蜀州放心过年!”
消息简单,却让院子里所有幽州来的老弟兄们欢呼起来,举杯同庆!
院中满是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和粗豪的笑声。
一时间,那湿冷的蜀州冬夜也被这来自故乡的温度驱散。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
一个年轻税吏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大人!不好了!沈、沈典吏出事了!”
此言一出,满院欢腾的气氛瞬间冻结。
陈岩、王武等人脸上的醉意顷刻消散。
体内真气运转,周身冒出丝丝白气,瞬间将酒意逼出体外。
我豁然起身,沉声道:“慢慢说,怎么回事?”
那税吏喘着粗气,急声道:“回大人!今日卑职随沈典吏在通源钱庄后巷监视。原本一切如常,不知怎的就被他们察觉了!钱庄里突然冲出十几个护院好手,不由分说就将沈典吏围住拿下,卑职拼死才侥幸脱身回来报信!”
他略顿一下,组织着语言:“他们口口声声说沈典吏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还污蔑说……说他们钱庄库里最近刚丢了三千两,定是沈典吏所为!”
三千两!
我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心中寒意骤起。
这数目,正是前番黑吃黑,从那钱枫手中逼出来的数目!这绝非巧合!
通源钱庄这不是察觉,而是赤裸裸的报复和挑衅!
他们不敢明着动镇武司的人,便用这等栽赃陷害的下作手段!
我眼中寒光一闪,当即厉声命令:“陈岩、王武!集合人手,随我……”
话音未落,却听镇武司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紧接着,一名值守的税吏飞奔而来,高声禀报:
“大人!大人!通源钱庄的刘掌柜来了,还……还带着沈典吏!”
众人皆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