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宅时夜色已深,入门便见赵兰犹自醒着候他。
说实话,他实不解这妇人。
「您不必等我,」林昭然无奈道,「我自有钥匙。」
纵使忘带,施术开锁亦易如反掌。入内后仍可依法重锁。
「我晓得,」她颔首,不以为忤,「但横竖想等等你。此刻可好些了?」
「好些了。」林昭然承认。虽未成何事,心绪确乎宁定些。
「去了何处?只是闲逛?」赵兰了然相询。
「大抵如此,」林昭然耸肩,「给琪琪买了发夹,爬了屋顶,访了处墓地,对着深坑发怔,还试着与鼠辈交谈。」
「给你妹妹买了礼物?」她好奇道,「有何由头?」
林昭然投去古怪一瞥。诸多言语间,偏挑此节细究?
「便宜,一时兴起罢了。」他道,于房东对首坐下,尚无睡意,「为何等我?我不过一租客耳。」
「难说。我听闻那些『租客』,俱是夜归醉醺醺、毁墙砸家具、拖欠租钱的恶客。」赵兰语带戏谑。
「诽谤。」林昭然平板道。
「说正经的,你说我操心太过倒也不差,」她轻叹,「想来是娜娜与琪琪之故。她俩总教我想起盼了半生的孩儿。」
林昭然微露讶色。
非因她欲求子嗣难以置信,而是在历次轮回中,她鲜少如此剖白。
他几欲问既想要孩子为何仍独身,忽忆起云墨心告诫莫与她提婚嫁夫婿之事。
「莫那般瞧我,」她道,「想要孩子岂非常情?知你辈年少不愿虑及此事,待年岁渐长自会改观。」
「我并未置评,」林昭然摇头,「虽则……恕我唐突,若您这般想要孩子,何不自行生育。固然有人会讥您单身母亲,但——」
话未竟,赵兰已迸出笑声。
「呵,倒也有趣,」她道,「想是云墨心教你莫提我夫婿,你便妄加揣测?非也,独身并非症结。实是我不能生育。」
原来如此。
「我夫婿知此便弃我而去,」赵兰道:
「他亦想要孩子,我却给不了。便是这般——如今你亦知晓了。并非甚么大秘辛,我早释怀多半,故不必刻意避讳。我非云墨心想的那般脆弱。」
她略作沉吟。
「但也莫要无故提起,」她补充道,「终是扫兴话题。」
「明白。」林昭然颔首。横竖他岂会无故旧事重提?「只一问。您不能生育……是无力求治,还是药石无灵?」
「怕是后者。寻常医馆的医师皆言无计可施。纵有良方,恐需倾一城之资方能求得。」赵兰道。
林昭然默记于心,转而叙起旁事。
赵兰之困虽堪恻,却非他首要关切。
然调查秘钥时顺带寻些灵丹妙药亦无妨。
他想墨玄必亦乐见此事,而灵药于他与张明远或非无用。
其后半小时他与赵兰闲谈,多关乎琪琪近日行止。
闻她竟出乎意料乖巧,林昭然稍觉宽慰——此番轮回他离宅较往昔更频,原恐她因此闹腾。
唯数日前她摔了几只盘子却未告知,颇令人恼。
若早言明,他或可以术法修补。
如今碎片早弃,只得赔钱予赵兰。
倒非负担不起,但终归……明日定要好生训诫这小淘气一番。
次日,林昭然坐于房中,身侧书册堆积如山。
有些是寻常典籍,自藏书楼借阅或坊间购得;另些则取自织网者宝库所藏,或盗自与入侵者勾结的邪教徒私藏。
他正寻觅任何或可助他急速精进之法,而不必依赵虚明所言行事。
可惜迄今所获甚微。此亦意料之中——若果有显而易见的速成之法,早该广为流传了。
故当门扉轻启,张明远踱入时,他反觉欣然,正好借机暂歇自派的任务。
见张明远亦翻动着手中厚册,他略觉有趣。张明远鲜少读书,尤是这般厚重典籍。
「有何趣闻?」林昭然好奇相询。
「并无,」张明远答道:
「是本医经。墨玄予我的。他连日絮叨,道时光回溯于医道研究再合适不过,求我多花时辰修习疗愈术法。显是有人告知他我擅此道。」
言至末句,他微瞪林昭然一眼。后者浑不在意。他本无必要向墨玄隐瞒此事,且确信若张明远当真推拒,墨玄必不会强求。
他转而切入此访正题。
「赵虚明之言,你意下如何?」林昭然问。
张明远顿时蹙眉,将书掷于旁侧书堆方答。
「教我不安,」张明远道:
「极是不安。红袍人岂非便是如此待我?但非说你不该行之。我虽存偏颇,亦明白赵虚明之理。若你觉不得不为,我不会阻你。」
「你初时积聚实力,可曾行此等事?」林昭然问。
「未曾如此,」张明远摇头道:
「即便彼时,我亦不喜心术。但我确曾攻袭他人,搜罗其私藏典籍与术法。通常我攻袭之人皆有正当缘由。或你可效法?只限有由头攻袭之辈?」
「此已是我现行之法,」林昭然道:
「或未尽全力,只因无暇专注于此。赵虚明之意正是此举犹有未足,谓我须不计目标是否正当,强取所需。」
张明远沉吟片刻,细思此节。林昭然静候其答,颇好奇他将如何回应。
「你可知,我所学术法泰半非由劫掠他人秘藏而得,」张明远终道:
「大多是我以银钱、恳求与缠磨,说动各方专家相授。
自然,部分皆因我是张氏最后血脉。
家族倾覆前,素有资助寒门术士初出道之习,其中不少人仍存于世,自觉欠张家恩情。
我为末裔亦动人心肠,兼之监护人几近拆散家族、夺我遗产之事。
更有甚者,有些人图教导末代张氏之名,或赌我能重振家门而预先投资。
凭我钱财、家世余荫与声名,说服人授艺通常不难。或可借此令其中部分人自愿合作?」
「此议有趣,」林昭然略顿后道:
「虽不确知实效如何,但值得一试。
实则倒提醒我,自己亦沾了家兄些许余荫。
或可借此谋些好处。往日此法于我收效甚微,但因那时我显非如林昭明般的术法奇才。
如今凭轮回中所学,我大可佯作林昭明再世,演示些术法精熟之态。」
张明远投来讶异一瞥。
「是啊,我明白,」林昭然不快道,「借林昭明余荫实教人不甘,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张明远只摇头失笑,未再多言。
「玄室如何?」片刻后张明远问道,「岂不可借之延展时日?」
「确可,」林昭然赞同,「我已查验过,定能骗得青云城下那帮操作者容我们每回轮回用上一次。」
「仅一次?」张明远蹙眉。
「玄室耗灵极巨,」林昭然道:
「城下设施每月可启动两次,但首回时机于我们极不便——恰在轮回之初。
除非重启即刻全力攻占该处,否则断难利用。
纵使得手,亦必致设施关闭并推迟第二次启动,反得不偿失。」
「啧。」张明远闷闷不乐地咕哝,「但那仍相当于时间翻倍,不是么?启动一次便以一日代价换得整月光阴。」
「某种程度上确是如此,」林昭然道:
「但此一月间,我们无法接触任何未事先带入的专家或典籍。固然有用,理当善加利用,但终不及多一轮回实在。」
「或可另寻些玄室强占?」张明远提议。
「搜寻一番也无妨,」林昭然赞同道:
「总之此番轮回已用不上城下那间。可惜我们错过了启动日。但从下回轮回始,每次皆应计划利用,以最大化修习时日。」
「嗯,」张明远附议,「虽不禁觉得关在里面那几月会无聊透顶……」
「大抵如此,」林昭然同意。尤对张明远而言,他显非能耐得住长困斗室之人。「下回轮回试过再调整计划。若行不通便作罢。」
「我知你所想。我没那般耐不住,」张明远哼道,「岂会因些许无聊就舍弃此等良机。」
快速商议了带何物入玄室消磨时日。
张明远坚称最佳答案是「红颜知己」,但在林昭然枚举此念诸般弊病后悻然放弃。
二人陷入短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