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走到这里吧。”
当看过川蜀那些将当地蛮兵纳为自家部曲,内地那些吏俗朋党,私收流民入庄园的豪强后,
何博站在了长江的入海口处。
汉武帝还在感慨着“若放在我的年代,那些家伙一定会被我想办法送上天去”,而孙恩也是沉默不语。
虽然燕国在明面上,没有兴盛起像中原那样的土豪庄园,
但私底下田宅绵延不绝的权贵,也并非少数。
只是,
同样还是体制的问题,
燕国的豪强是不能将财富显露与人前的,自然也不会去收纳流民。
毕竟收纳了流民,有些东西便不好解释了。
为了保护自己的羽毛,为了保护自己的权位,
他们宁可看着灾民流离失所,也不愿意掏出口袋里的东西。
甚至连各地支援的物资都要扣押一部分,以为自己的辛苦费用。
至于后期,
甘棠宫的信用更加崩坏,上下之心偏离的也更加严重。
是以面对中原那些本心是利用流民壮大自家力量,却也的确为走投无路的百姓提供了一线生机的豪强、面对地方灾祸连连奏报,频频开仓放粮,实行赈济的大汉朝廷,孙恩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以上的恩惠,之后必然会向百姓索要回报,
但对许多人来说,晚死终归要好过早死的。
“……这样的循环,还要持续多久,才能到达我理想的境界呢?”
最后,
面对着江水入海时搅动起来的波涛,孙恩这样问道。
“这个我的确不明白。”
如果上帝愿意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显圣,以超然物外的主宰者姿态,强硬的重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那也许会很快。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鬼神是突然出现的,哪一天也会突然消失。
何况天地自然之间,从来不存在恒定的温柔。
人不能被视为宠物,视为花草,被养在襁褓里,养在温室里,养的柔若无骨,然后被变心离去的主人扔去直面凄冷狂暴的风雨。
很多事要靠自己。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连带着敌人一起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论改天换地,再使日月新呢?
没听说祈祷念经,能念出来一个太平盛世,大同世界的。
但正如孙恩所忧虑的,
只靠人心,那梦想的确会显得遥远。
自有之事,后必再有。
朝代会不断更迭,人性却是难以改变的。
“不过也不能说得这么死!”
“人的观念会随着见闻、知识的增长得到改变,也会随着所处世道的改变而跟着变化。”
“太史公和班氏父子的斗争,便是这样的道理!”
被武帝摘蛋的太史公,虽然生在始皇帝大一统近百年后的时代,
但其接受的祖传史官教育,仍旧带有深刻的先秦遗风。
这从《太史公书》的某些用语中可以看出。
而从推崇大一统,并在始皇帝的基础上走出新路子的汉武帝这边享受到的待遇,则更让太史公跟皇帝对着干起来。
只能说猪宝陛下在晚年脾气的确要温柔了点。
放年轻时候早杀他全家了。
至于班彪班固父子,
则生于大汉建立两百年后,心中早有对“大一统”的认同。
在见证了改朝换代的动荡后,更是明白先贤为何总爱念叨“定于一”的话,因此成为了九州合一的坚定拥护者。
碍于思想上的差距,
碍于班彪班固这对父子生前就写文批判过太史公这位老前辈,
双方便在阴间争斗起来。
起先,
太史公还能仗着死的早,是老鬼,在班氏父子面前勉力维持,
但如今班超死了下来,班氏父子组成了完全体,便让太史公完全没了招架之力,只能悲伤的放弃挣扎。
甘石二位老前辈旁观了这场战斗的全部过程,然后也提笔将之在史册上记下,意为纪念新旧理念的更迭。
“如今汉室广设学校,推广格物之学,再加上你在燕国制定的教育之制,来日养出一些能人智士,也是可以期待的。”
汉和帝固然对政事有着超然的老成,但到底掩盖不住那一身朝气和好奇。
在得到《明物》和张衡这个自投罗网的人才后,
他便尝试着在太学教授相关的课程,平时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喜好。
上行下效,
这些年司空署的确因此迎来了好些有能的年轻人。
而燕国那边,
孙恩的努力虽说在其去世后,于政务上迅速消没,但在其他方面,仍有部分留存。
典型的便是燕国各地的社学。
燕国地广人稀,春夏会因凌汛而发生水灾,秋冬又有大雪之困,所以建国之初,
一乡之间,
一镇之内,
耕牛器物共有,安排专人看管照顾。
做起大事,也当合力施为,避免浪费劳力和物资。
至于儿童,
孙恩更是深知后辈才是希望的道理,将大量资源投到了日常教育上。
他定下规矩:
一社必设一学堂,号为“社学”,有教民启蒙、识文断句,并研读自己以《太平经》为基础,编修出的书册之责。
用孙恩的话来说,
毕竟甘棠宫众卿们可以对那让自己看不顺眼的书动手动脚,却不能在明面上批判它,封禁它。
到底是开国者的遗宝,是共和燕国的“国本”。
只要他们还想趴在先人的遗泽上吸血吃肉,便只能忍受它的存在。
总而言之,
在燕国并为大汉的辽地数郡之后,
在太学的风气被和帝纠正,并开设新的学科之后,
大汉的教育出现了一些改变。
“认识天地的方式变了,许多想法也会跟着改变。”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死脑筋的人!”
大汉的年轻人向来敢想敢做,一股子的气势,出去当使者都要骑在当地国主头上作威作福的。
让后世人畏手畏脚的“友邦惊诧”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
搞点“震惊天下”的行动,更是不算什么。
也巧,
察举制浸染下的大汉,正需要年轻人传播去自己的声名。
只要不直接造反,
对儒家发起下华丽的冲击也不是大问题。
“而且治国的理念也没有恒定的,顺应时代发生改变也是正常!”
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武帝也开口说道,附和着上帝的话语。
不过还没等孙恩夸赞下这位“独夫”的厉害,武帝又背着手,对着拍海而去的江水发起了感慨,回顾起了自己生前的峥嵘岁月。
于是孙恩闭上了嘴巴,觉得独夫果然还是独夫,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能自拔。
……
“你们回去吧,我要当海王去了。”
当游历结束,上帝身边的死鬼除了孙恩之外,已经换过好几茬时,
何博这样说道。
这些年的江河入海,让他的力量也日益朝着海洋中渗去。
虽然大海宽容,对奔流而来的百川从不抗拒,对何博更是一副恨不得将之融化在怀中的慈爱,
但何博表示这沉重的爱大可不必。
神洲大地上的山川,目前被何博纳入怀中的,已超大半。
然合群山之巍峨,还不足以替代耸立于天地之间,号为世界屋脊的高原;
汇百川之激浪,也不足以浸染远超陆地广阔,深邃涌荡的海洋。
所以高原他至今都没能啃下来,顶多利用绕行大雪山的雅江,一路润到神洲南部的新夏去。
至于深海远洋,则更不用多说了。
当然,
像地中海、西海等较为封闭,较为浅薄,颇有自成一体姿态的海域,上帝还是伸出自己无形的大手,在各地身份们的努力下,染指过去了的。
像东海、南海那样,直接与大洋接壤,实际为大洋近岸部分的海域,何博到最近才勉强有收容它的能力。
论说原因,
并非东海南海比地中海、黑海等海域具有更多的水量、更广大的面积,
主要还是在于,
何博一边嘬着东海这边的水,还要一边在东海和大洋之间进行划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便滑落深渊,成为大洋的一部分。
这可不像地中海那边,
由于海域处于两块大陆之间,何博完全可以利用汇入其中的河流,对之进行先包围再染色,上手更加方便。
除此之外,
与大洋的直接接壤,位置更加靠近火热的赤道,也意味着东海、南海的洋流更加丰富,水文更加复杂。
何博驾驭起来,需要更加小心。
看看这些地方每年因过于激烈的水汽蒸腾反复,从而催生出来的风暴数量吧,
上帝也不想自己被红鬃烈马给甩下马背,跌落在地到处打滚。
那多丢面子!
上帝虽然活泼,但自己做的怪和倒霉催的窘迫,还是分的很清楚的。
如此耗费时间和精力,让何博这位山川主如今才能兼上海龙王这个职位,也实在情有可原。
“会像之前那样吗?”
想起前汉之时,何博为了黄河而大梦五十年的事情,西门豹忍不住询问道。
“应该不会那么久吧!”
何博扣了扣自己的下巴。
区域划分清楚,洋流梳理明白,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很好办。
别说他已经摸透了比东海还要大一些的地中海的深浅,
就说大陆东部这边,从很早便受到感受到上帝恩泽了,若非背靠大洋这个实打实的亲妈,光靠时间冲刷,东海早就被透成何博的形状了。
不过海龙王新上任,一些东西也不好说死。
“反正不会让你劳累太久的。”
何博对着眉目间显露出几分忧虑的西门豹摆了摆手。
西门豹想:
这话说的,竟好像祂曾处理过阴司事务,而不是尽托付给自己一样!
但老大夫终究没有扫上帝的兴致。
他只迎着海风说,“早去早回。”
“不要等到新的朝代建立起来了才回神。”
今汉的田土人口情况,
西门豹作为阴阳两界的实际话事人,自然是清楚的。
如果不加以扼制的话,
前汉故事,在几十年内便会重现。
“知道的!”
何博仍旧摆手,一副诸事尽在掌握的自信姿态。
说罢,
他转身向着海里走去。
海风裹着上帝的嘀咕,传到孙恩和西门豹的耳中:
“没有萧萧北风,没有飘飘雪花,总觉得有些不符合海王的身份。”
“为什么下海要有这些?”
目送着上帝润向东海,隐没身影,孙恩转头询问起老鬼前辈。
西门豹说,“有时候鬼神的想法,我也无法明了。”
于是孙恩没有再问,只与西门豹一同消失在了人间。
他们回到了死鬼该安居的地方,继续过着无忧无虑,但于阴暗无光的冥土中,难免显露出几分单调无趣的生活。
而人间的事仍在继续。
西海,
乘着覆灭邻近两个割据政权的威望,赵裕一脚踹开晋国那无用的君主,自己坐上了王位。
等收复因战乱丢失多年,迎来送往多任主人的安都城后,他便直接称帝。
戴上冠冕的时候,正好赶上赵裕的四十虚岁。
而他统治的疆土,则是从古波斯的高原,一路延伸到两河,西望西海的陇地群山,北接那被翟国占据的西秦祖地。
在西秦炸开后,
他是统治面积最广阔的逐鹿之人,也是最有望重现西海统一的君主。
“可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办,我的时间却不是很多了!”
身材雄壮,留上满脸胡须的赵裕端坐在宝座之上,举着酒杯对座下群臣说道。
“翟国虽衰弱,但地势对我而言,却是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想要一口气将之拿下,并不容易。
“玉壁城还在罗马人的掌控之下,西北的北秦也一直以嬴秦的继承者自居,想要收复祖宗故土……”
更别说盘踞在西陇山地间的那一堆军阀了!
赵裕想,
他的敌人还有很多啊!
“不能放松警惕,不能因为我当上了皇帝,你们当上了开国功勋便怠惰起来!”
“能否建立起一个统合万里,安定富饶的宋朝,还需要继续努力啊!”
臣子们纷纷应下,一些正值壮年者的脸上,透露着谋取更多功劳,获得更高地位的野心。
他们之中,有不少出身低微的。
但赵裕用人从来不看出身,只要有才能,立下了功劳,便可以得到他的提拔。
那些想要攀附在他身上,利用联姻等关系,空手套白狼的当地世家们,也多被赵裕打压。
因为还没有褪去胸中气魄的赵裕很看不起他们。
世家占据了那么多资源,偏偏从不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只知道吃喝玩乐,还要摆出一副威风架子。
若非这群家伙祸害,
西海又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呢?
他既然要重现西秦的荣光,那废旧立新也是正常的。
旧日的肉食者要遭到他的清扫,
而他则会带着一群于乱世中厮杀出来的新猎手,建立起属于赵氏的新时代。
“当年因为我得罪杞国的贵人,使得赵氏不得不从杞国迁移到西海……族内对此,多有抱怨我的声音。”
“如今再看,又该用什么面目对我呢?”
与群臣的庆祝过后,赵裕又办起了一场家宴。
他请自己老迈的父母上座,并邀请了许多当年跟着一块迁移,至今也没有死去族人参加。
在众人欢乐的时候,作为主角的赵裕忽然大笑起来,对族人们这样说道。
当初抱怨赵裕的族人都呐呐不敢言语,又羞又惧的低下头去。
赵裕于是笑得更大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