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七年夏,
皇帝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随着灼热的阳光,也升腾起莫名的生气,手脚都充满了力量。
在别宫安养的妃嫔也怀胎稳妥,有经验丰富的产婆说,“当是男孩的胎相”。
这让皇帝感到很高兴。
于是,
他下令改元为元兴,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喜悦,以及心中隐秘的,用“冲喜”的方式来维持康健的想法。
当然,
这也代表着,皇帝已经做好准备,向着地方豪强们发起行动。
毕竟“元”者始也,
虽然朝野之间,时常称颂皇帝的功德,为他的统治冠上“永元之隆”的称号,
但皇帝算着每年从府库中掏出去赈灾的钱粮,看着地方不断呈递到中枢的,各处灾情奏疏,心里知道他的盛世不会持久。
盛极必衰,是世间固有的真理。
怎么可以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懈怠精神,放缓脚步,只保有一个“盛世之主”的身后名,而将盛世下潜藏的隐患、四代天子治世以来沉积的问题,都抛给后人,期待他们的智慧呢?
何况自己子嗣稀薄,能长到多少岁,执政多少年,也是不可预知的事情。
皇帝实在不敢将江山重担,尽数压到后继的孩童身上。
因此,
他一边期待着新生子的到来,一边关心着刘胜、刘祜两个孩子的学业,
但更多时候,还是带着邓绥一起处理国政。
后宫干政,
这在大汉朝是祖宗之法,倒没有后世的矫情。
皇帝本人也没有因为抚养他的窦太后,而生出额外的情绪。
他更希望邓绥能够学到执政的精髓,让大汉江山能够维持的更加长久。
虽然这难免有外戚之患,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到目前为止,
邓绥对家人的约束十分到位,邓氏子弟也姿态恭敬,诚恳用事。
为了响应皇后提出的“节俭”口号,他们还是第一批缩减府内支出,精简仆从、简朴衣物的官员。
家中有不肖子孙闹出事端的,也多被长辈压着,前往朝廷有司惩处。
也不像王莽那样,为了邀名而做出激烈到超越国法的事情来。
倒是一副完全不同于王氏、窦氏的模样。
皇帝也很欣赏邓氏子明智的行为,时常要求如梁氏等其他外戚,向前者学习。
及至秋季,
皇帝的少子降世,是一个看上去还算健康的男婴。
皇帝抚摸着他的胎发,感受着他的体温,觉得这孩子的身体应该会比长子刘胜好一些。
联想到大汉,
联想到自己的血脉传承,
皇帝便给孩子取名为“隆”,也是昌盛的意思。
但很快,
皇帝又下令,将孩子抱出皇宫,送到民间抚养——
他先前夭折的孩子实在太多,再怎么不信鬼神,如今也是不得不运用民间的智慧,来为子嗣祈福。
考虑到妃嫔在别宫养胎,一直没有出现意外,
皇帝便更加相信某些“取得贱名,压一压过盛的福气,让孩子不至于招来脏东西的觊觎”的说法。
虽然他前面送到民间的孩子,也不见得活下来,但希望总归还是要有的。
感受着体内升腾的气血,以及近来针对豪强政令的顺利推行,
皇帝心中有些高兴,觉得也许自己跨过三十岁这道坎,会时来运转。
但很快,
他就没机会这么想了。
那生下小皇子的妃嫔产后一直恢复不好,产时也丧失了太多血气,即便再怎么照顾,终究还是死去了。
皇帝听说了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最后吩咐道:
“要厚葬她。”
“此外,将刘隆记在皇后名下,等身体养得壮实些,便带入宫中,交给皇后抚养吧。”
他忽然想起自己稚幼时的经历,随即感慨起天意的无常来:
皇帝自幼失去亲生母亲,便不忍让自己的孩子们也失去生母的照抚,即便送到宫外抚养的那些,也安排了母亲跟随。
奈何一番好意尽做流水,
没有孩子,自然也说不上为人父母。
兜兜转转,
他不愿在后宫的处置上做章帝那样的事,邓绥也未曾有过窦太后那样的禀性,却还是被迫复刻了当年故事。
只是,
刘隆会是下一个自己吗?
皇帝心里想着,随后继续处理手上的政务。
他对着文书凝神注目,批阅了几份后便忽生恍惚之感。
浓墨的文字从白纸上跳出来,在他面前扭曲成难以言明的姿态,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
皇帝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他摇了摇头再看,发现手上拿着的,是有关于川蜀豪强侵吞土地,圈占人口,将地方百姓视为自家仆从,并勾结蜀地南蛮对抗中枢政令的奏疏。
这难道是预兆吗?
是上天想要告诉他,他的政令会遭到何其巨大的抵抗?
皇帝一拍桌子,带着怒容想要起身,结果手脚虚浮,很快便在身边宦官惊恐的声音中晕了过去。
他再次病倒了。
春时的生发,
夏秋时的热烈,到底会随着时间而褪去。
转而到来的,只有冬日的严寒。
万物要在寒风中伏倒,于阴暗的地下等待新一轮的四季。
可草木可以再生,
人又岂能如此?
“我怕是不能再起身了。”
病榻之上,皇帝对着照顾自己的邓绥说道,“国家大事,终究还要拜托你辛苦处理了。”
邓绥想要劝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皇帝摆了摆手,阻止了她开口。
这裹挟着寒风而来的病来势汹汹,
即便身边的人都在为皇帝祈祷,希望上次阴皇后带来的奇迹可以再现,可皇帝自己却是明白的。
“我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梦见母亲了。”
也许是上天仁慈,
也许是母子连心,
即使皇帝一出生便与生母分开,随后生死相隔,却能在梦中偶尔相会。
但入冬以来,母亲梁氏的身影,在他的梦中完全隐没。
想来是觉得母子相聚在即,没必要再借由梦境亲近。
于是,
皇帝只能抓紧最后的时间,告诉邓绥自己对政事的安排。
他说了群僚与豪强的事,
说了外戚与宦官的事,
说了用太学科考选官,绕过察举的事……
邓绥静静的听完,然后悲伤的询问他,“谁来继位呢?”
皇帝这下沉默了。
如果刘隆没有出生,那他便会过继刘祜为子嗣,将之定为继承人。
毕竟对比起仍有惊厥之症的刘胜,这个侄儿显然更能承担起大汉的重担。
而皇帝和他的兄弟们一同长大,关系十分友爱,
当年谋划从窦氏手中夺权,除了动用了宦官的力量外,刘伉、刘庆两位兄长给予的帮助并不小。
何况明君自有明君的气度,不至于为了将皇位锁死在自己这一脉,而选择柔弱病态、痴愚无能的子嗣为嗣君。
这么搞,
老皇帝是爽了,天下却要为此付出不知道多少代价。
偏偏刘隆诞生了。
他可以拥有较为长久的寿命吗?
他可以拥有较为聪慧的头脑吗?
他会延续自己的政策,整顿大汉盛世下的阴影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
偏偏他又是自己的儿子。
邓绥看出了皇帝的纠结,于是主动说道:
“他有着您这样的父亲,我日后也必然尽心辅佐,一定会将之培育成才的。”
皇帝为此笑了起来,“你是要做女周公啊!”
转而他拉住邓绥的手,缓缓嘱咐道,“若那个孩子,也像他的兄长那样夭折……之后便让刘祜继位吧。”
不必再折腾下去了。
不然皇帝隔段时间便换一个,起山陵修坟墓的钱财不知道会花费多少,百姓也不知道会因此增加多少徭役。
邓绥沉默的点了点头。
随后不久,
冬日的雪乘着风飘到洛阳,还没落地便化成寒冷的雨水,隐没在辛劳了一年,正急需滋润,以及冬寒冻杀体内虫蛇的农田中。
皇帝就在这样的时节病故,结束了他十七年的统治。
十岁继位,
十四岁夺权亲政,
推行符合国情的政令,起用贤良的人才,将大汉国力带上顶峰的刘肇,享年二十七岁。
和数百年前的晋悼公一同止步于这个寿数之前。
刚刚出生四个月的刘隆,被邓绥抱在怀里,裹着厚厚的襁褓,成了今汉的第五任君主。
当作为帝王的冠冕压住他的胎发时,这个孩子哭的很难受。
正沿着长江游荡的上帝听到了婴儿的不满哭声,跟着喃喃自语起来:
“这担子压给小孩子干什么?”
“这搞得他多难受啊!”
“家天下是这样的。”旁边跟着的孙恩说道。
跟在后面的汉武帝当即开口反驳,“那你的公天下又是如何?”
“它好像死的有点快吧?”
孙恩眉头一皱,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保持沉默。
旁边谥号为“安”的二代燕公为老师抱不平,“刘氏的江山也没有多久了!”
从“天命”这等较为玄妙的角度来说,
皇帝子嗣越来越少,逝去的年纪越来越早,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汉章帝时,尚且有寿命过六十的光武,接近五十的明帝,
所以他的英年早逝,还可以视为意外。
但现在,
被冠以“和”这个谥号,意为其执政时期“不刚不柔,天下和谐”的刘肇,连三十都不到。
他所留下两个子嗣,能不能帮他生出孙子,也很有悬念。
回头再看看当今宗亲皇亲的情况,老臣们就忍不住想起了前汉晚期的事。
正好,
从前汉元帝起,皇室子嗣日益凋零,之后天子更是一无所出。
而国势的败坏,也是从元帝开始的。
难道今汉的天命,会比不上前汉的持久吗?
由于秦汉以来,方士谶纬风气的流行,一些人对这些事情的确关注。
他们察觉到“天子的天命可能正在衰败”后,心里便惴惴不安起来。
而从他们先前游历各地见证的局势来说,前汉的毛病,的确复刻到了今汉身上,并得到提前发作——
自燕国灭亡之后,
刘秀时常过来找孙恩叙旧。
毕竟前尘旧怨没入史册中,后人会为双方的纠缠做出评价,他们两个当事人自然也能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了。
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行事并不粗鲁,脾气在一国掌权者中,也算得上温和。
故而没有某些先君那种,一见面就吵吵嚷嚷,恨不得打得对方魂飞魄散的激情。
秀儿只是跟孙恩对坐,各自说起了当初的想法,以及对天下的认知。
这回倒真是进行了友好的交流,
只是共识仍旧没有达成罢了。
而在他们不欢而散之前,在旁边旁听的何博及时劝阻道:
“不要吵不要吵!”
“不如打一架,反正也打不死人。”
双方都投去友好的目光。
何博哈哈笑了会,随后对两个老鬼说,“心中有怒火,的确是发泄出来好点嘛!”
“每天憋着,迟早是要炸开的。”
“另外!”
“此前燕国兴衰覆灭,秀儿已经看了许久的笑话。”
“今汉的兴建,至今也有八十年了。”
“人世固有的疾病,已经得到了显露,你们光吵架不能尽兴,不如去人间看看。”
孙恩自然同意,
而光武帝表示了拒绝。
他本就是从乱世而来的再造乾坤之君,做皇帝后又有度田之举,
对地方豪强的做派,难道不了解吗?
他只是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匈奴若是仍旧强盛,会不会对大汉好一些。”
死下来之后,
身边住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看了人间多少乐子的老鬼,
光武帝的眼界和感知,自然得到了进一步的增长。
他更加了解到“国无外患,国恒亡”的道理。
前汉建立八十年的时候,
正值武帝在位,
汉匈之间的大战正迎来巅峰时段。
为此,
上下一心,君臣合力,不至于懒散懈怠,疏忽玩乐。
而也是因为这种事关文明兴盛,族群繁荣的大战,
武帝能理直气壮的苛刻治下所有人。
那些积累了数代财富的世家豪强富商,更是不会逃过他的盘剥。
毕竟从老百姓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
要赚就赚大户的!
对此,
大户们也是敢怒不敢言。
因为战争的紧迫压在他们头上,
武帝再怎么苛刻,对获得军功的士卒也是优待的。
汉匈之间打了几年,国中便如同当年秦国废世卿世禄而行军功爵一样,兴起了一批极为拥护皇帝的“老兵”。
普通百姓看着前天大摇大摆光鲜亮丽的王孙贵子,今天在皇帝的掏兜大手下,裹着麻布跟自己混在一块,心中那被苛刻的怒火也下去不少。
是以,前汉八十年沉积下的许多问题,通过庞大的战事得到释放清扫。
但今汉不行。
今汉太强大了,
他的周边找不到合格的对手,
于是上下许多人,便理直气壮的疏忽懈怠,沉迷玩乐起来,活成了前汉武宣之后,那立于世界之巅,没有其他烦恼的模样。
这搞得汉和帝死下来之后,
以国祚论,与之同期的前汉武帝不怎么搭理他,前汉元帝却对之十分亲近喜爱。
隔代亲了属于是。
何博看着秀儿带着夹杂了欣慰和失落的情绪离去,随后便听从他的念叨,捎上孙恩和正在西海暗中欣赏赵裕征战英姿的武帝,来到了中原,沿着长江从川蜀一路东行,观看人间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