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向玉门关的路上,
甘英向班超这位把自己放养到大陆尽头的老上司,说起了自己这次向西行进的经历。
他先是到达杞国,见过那里的情况。
班超插嘴说道,“杞国这些年没办法东进隋国,于是便大力向着北方、西方扩张。”
“西域一些国家此前便向我抱怨过许多次,我很是担心以后,杞国对西域的影响。”
班超武功赫赫,名传西域。
有次他安排的商队途径西海的时候,遭到了当地藩镇的侵犯劫掠,班超还怒而发兵,跑到西海将那不长眼的家伙狠狠教训了一顿。
中间的杞国目睹了大汉天兵的威风,于是放缓了对西域方向的渗透,只安心消化河中,还有里海以西的土地。
但是现在,
班超告老还乡了。
西域还能阻止杞国对自己的抚摸吗?
坐镇西域这么多年,
班超对大汉军势的衰退,是有所感知的。
一是承平日久,
无论再怎么保养武器,磨利刀剑,也没办法恢复开国时的昌隆武运气。
二是西域在诸夏君子数百年的指点教导下,实在听话的不行。
使得朝廷对这里的管制,也有所懈怠。
这点完全可以从班超一镇西域数十年,位置没有被人取代过看出。
虽然他的功绩的确超然,皇帝也着实尊敬这位臣子,给予了他独断西域的特权,
但人心想来是贪求的,
若西域都护府的位置着实优良,又岂会没人盯上,从而想办法为自己运作呢?
“其实我很想寻求有能力的后生晚辈,为大汉继续镇守西域,可惜……”
说到这里,班超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好在甘英劝慰他道:
“大汉的天命犹如天上悬挂的太阳,会一直普照九州四方的,使君不必忧虑。”
“而且我在杞国听说,他们的君主眼下,只想着向西方索取土地,打造一个囊括西海,东至信度,西至大海的国家。”
杞王是读史书的,
所以他知道参加宴会一定要穿甲胄的道理,
也知道数百年前,那为嬴秦所灭的古波斯国的事情。
虽然他作为天子认定的诸夏成员,不能自甘堕落,与蛮夷为伍,
但这并不妨碍杞国君臣照着古波斯的版图,规划自家的未来。
毕竟东边的隋国实在难啃,他们只能去嘬一嘬西边了。
也巧,
西至于古波斯高原的土地,正是地广人稀之所在,当地人多有放牧的习俗,同从匈奴体系中分离出来的杞国十分相配。
杞人如今虽束发右衽了,可放牧的手艺也没有落下。
南边信度河的郡县大搞汉制,耕耘为主。
北边位于河中之地某些郡县,却也因地制宜,保留了一些游牧习俗。
更重要的是,
杞王认为:
古波斯人可以从高原发家,将收税的官吏最远安排到信度河这边,
那他们凭什么不能做到相同的事呢?
不求像中原那样,随意任免地方官吏,如臂使指般集中权力。
可开疆拓土,增加人口和赋税,也是一件足以让自己死后获得上等庙号、谥号,并名留青史的美事嘛!
何况嬴秦与前朝夏国,本就约为兄弟,立下过互帮互助的誓言。
如今嬴秦崩溃,遗民惨痛,杞国作为夏国的继业者,也应该出手,帮助一二嘛!
对此,
班超和甘英都没有反对。
只要不琢磨着来挑衅中央之国,染指大汉的利益,他们对域外的纷争,并不会太上心。
反正西海乱成这样,至今没有角逐出一个主干,自然也不好请求大汉皇帝、诸夏天子,像帮助当年的新夏人一样帮助自己。
西海的大乱斗舞台上,可没有蛮夷登场呢!
随后,
甘英又说起西海的事。
“晋国近来又起了波折,这次能够平安通过西海,直达罗马国,也是依靠了其国新受封的宋公。”
西海多战乱,
以至于陆地的商路受阻,甘英初次前往罗马,也是至其而返。
之后再出使了两回,
一次是通过杞国的瓜州乘船,一路到达罗马。
一次便是途径晋国,受到宋国公赵裕的帮助。
对于大汉来说,
任何方面都是不能弱于他国的。
罗马使者来了两次,都是乘船而来。
那他们就从海上去一次,从路上去一次,狠狠地超了罗马!
而投桃报李,
甘英对帮助自己的赵裕也很有好感,在班超面前对之多有夸赞。
班超因此感慨起来,“若此人之后不至于早亡,想来西海能够在他手上恢复太平。”
这么多年来,
西海并不是没有出现过雄才伟略之人,
只是要么前明后昏,自其得之自其失之;
要么便英年早逝,含恨黄泉。
班超这位局外人见了,也忍不住飘摇多年的西海发出叹息。
“那罗马国近来如何呢?”
玉门关逐渐的近了,甘英也讲完了西海的事,班超便询问起他出使的最终目标。
甘英告诉他,“罗马是泰西盛国,其土广大,当今在位的君氏也称得上一代明君,近些年来还没有出现衰颓的气象。”
“若说问题——”
“其一便是罗马国中尚有崇古之辈,想要恢复百年以前的共和之制,对君王多有抨击。”
班超无所谓的回道,“崇古的想法,历来便有,只要自家不胡乱折腾便好。”
大汉的那些儒生,一旦提及“治理”,开口便是尧舜禹汤;
讲到“盛世”,转头便是上古三代。
班超还没有投笔从戎之时,就曾想过把那些死读书的儒生装到船上,送去海对面的殷洲,让他们亲自感受上古简朴的风味。
最后还是心善了些,没有当真行动起来。
甘英继续说,“其二,便是泰西诸侯们在日耳曼地区的开拓了。”
幼苗要生长为大树,
时间总是最好的养料。
而距离诸夏君子在泰西建立国家,已经过去了足足三代人的时间。
教化已经取得了足够的成果,
人口也得到了足够的滋长。
诸夏的领土,正沿着瑞纳河的东岸,从原本的小点,逐渐渲染成一片鲜明的区域,让罗马无法再忽视下去——
日耳蛮本就处于松散的部落联盟状态,
其中能摆脱野人,学会文字,懂得交流的,一直很稀少。
因此对于文明的征战,并没有深刻的认知。
他们固然会为了诸夏的扩张而愤怒,但打不过跑路也不会有任何迟疑。
毕竟脑子里着实没有“安土重迁”的概念。
能带领族群出去抢一波大的,就称得上是蛮族雄主了。
诸夏君子明白这一点,对蛮族的态度,也算不上十分排斥。
他们吸纳着这些形如野人的蛮族,走在西周初年便被先贤搭建起来的“夏君夷民”的道路上,跟正在戎洲高地,努力进行漂白工作的梁国一样,找各种说的过去,能让治下夷民接受的理由,对他们注入属于诸夏的种子。
君子们才不相信,
连着注入几代人,还不能让后辈子孙的头发平直顺滑,眉目平和柔顺起来。
但这样的行为,严重刺激到了罗马。
你们说的都是我的话,干的都是我的活啊!
日耳曼尼亚,明明是我罗马先来的!
对那些蛮族的教化,明明也是我罗马先开始的!
你们这些晚来外来的,怎么好意思跟我抢!
不行,
有西秦的前车之鉴,罗马不能再放任这些诸夏人继续发展壮大下去!
这些年来,
罗马对瑞纳河以西的高卢地区,也多有开拓建设,
名为“罗马”的文明正逐步的深入这片土地,成为这里的主宰。
所以,
相比起当年明知诸夏在大日耳曼尼亚地区建立了国家,却碍于还需要镇守高卢、伊比利亚等地,对其进行消化,顺便还要想办法夺取玉壁城的阿莱克修斯时代来说,
如今的康斯坦丁乌斯治下,是能够拉出足够军团,派遣到前线,而不用担心后方发生大面积哗变反叛的。
诸夏在泰西的扩张,必须得到遏制!
即便是上帝也不能阻止!
就这样,
当甘英在当年大秦的玉壁城,如今罗马的君士坦丁堡中感怀了一番名胜古迹,浮海来到罗马的都城罗马时,
便赶上了两大文明在瑞纳河边开战的好时段。
泰西诸侯们通过会盟,以及太平道的牵桥搭线,做到了数百年前中原老牌诸侯们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他们实现了苏秦一直念叨的“合纵”,并将这份团结起来的力量,用于对抗外族的军队,捍卫诸夏的领地,
苏秦为此还在阴间感动的老泪纵横,他的老情人,燕易王的母亲也跟着心疼不已,连连为之擦拭。
只有正巧路过其阴宅,进来探望一下母亲和便宜后爹的燕易王脸色难看,当场给自己脸上甩了两下,随即清空记忆退了出去。
而当罗马战败的消息传回,
甘英这位汉使便受到了迁怒。
罗马城中的居民发起了游行示威,要求君主下令惩治这位来自东方,与北方敌人同源的使臣。
奥古斯都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怒火,于是便将甘英扣押起来。
好在怒火散去,理智重新占据高地,奥古斯都又将甘英放了出来,恢复了他大国使臣应有的待遇。
大汉讲究脸面,
罗马也是要脸面的嘛!
受到诸夏影响,罗马如今也多有记史,
若罗马的使者在汉朝受到优待,汉朝的使者却在罗马沦落到吃牢饭的地步,日后两国的史官一对账,岂不是有损国格,惹来嘲笑?
随后,
奥古斯都还诚恳的请教了一番甘英,有关于诸夏的历史,想要从过去的例子中,寻找破解这种团结的办法。
虽说塔西佗已经从中原学成归来,并带回了许多典籍文章,
迁居到罗马的秦人也向奥古斯都呈递了文书建议,用丰富的史料论证嬴秦针对“合纵”的经验,
但奥古斯都还是想听一听甘英这位“天使”的意见。
可甘英能有什么建议?
罗马是朝贡过天子的国家,
泰西的诸侯也是朝贡过天子的国家,
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更是一个局外人,哪能处置这样复杂的问题。
于是甘英当场念了两句诗: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这是《诗经》中的诗歌,意在表达兄弟间深厚的情谊,含蓄的向奥古斯都表达了自己不会帮助罗马,去进攻诸夏之国的意思。
然后,
甘英让奥古斯都另请高明。
后者心里对此倒也有所准备,并没有为难他。
只是转去接见了一些秦人,跟他们交流起“纵横”的故事。
“听你这样说,泰西以后怕是要很热闹啊!”
班超听完了甘英在罗马的经历,也知道了为何这次出使,对方会花费较上次更长的时间,随后抚摸着胡须笑道。
甘英也跟着笑起来,“那么远的地方,再热闹也不会热闹到中原来!”
“随他们去吧!”
结束了聊天,
车架和马匹也跨过了玉门关,踏上了河西走廊。
等穿过这条狭长的通道,就是中原了。
而当路过河西四郡,见到一些沿着大汉边疆,放牧牛羊的牧民时,
班超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这次西行,也没有见到匈奴人吗?”
最开始派遣甘英出使西海,班超还怀抱着寻找西迁的北匈奴的想法。
奈何甘英无功而返,让他颇为遗憾。
“还是没有。”
甘英告诉他,“只是从杞国、晋国的人那里听说,北匈奴是一路沿着较北的道路前行的,想来是为了躲避他人的阻碍。”
北匈奴的迁移,一直都是被迫的。
他们被击败,然后像身边的牛羊一样,在鞭子的威慑下向着西方行去。
而带着失败的颓废之气,族人又在战事中凋零缺失,
他们自然不敢直愣愣的朝着西边撞去。
西秦的确是炸成一片了,
可武德在多年的厮杀中,不仅没有消退,还变得更加充沛。
他们才不会介意手里再多染一些蛮夷的血迹。
哼,
匈奴人,
这可是秦人的老对手了,
必叫你有来无回!
于是,
自知前路艰难的匈奴人,只能沿着里海更北的路线前行。
如此行路,
使得杞国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位于两河流域的晋国,自然也对之不甚了解。
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实在没空搭理某个败犬。
“你说匈奴人有没有可能,一路跑到泰西去?”
“这个我不乱去猜测。”
甘英说道,“草原上的人事变得实在太快,域外的草原,又比漠北还要荒芜。”
“匈奴人可能去泰西,也有可能在路上散开,融为其他部落……这些都是说不定的。”
班超继续笑道,“的确是这样!”
“只是我想着,若匈奴人能够跑到泰西那边,指不定能让原本的局势,变得更加好看些。”
还是那句话,
反正影响不到自家,
那他们为什么不看点更大的乐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