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周余切替胡岱光代课,上《外国经济史》。
这是余切的长处,他引经据典,时而谈论起二战时期的凯恩斯,时而说到年初来华的舒尔茨……对未来经济学可能的发展方向,余切也有见解。
第一堂课下来,学生们就对余切很喜欢了。纷纷向学校写信,希望由余切来长期担任这堂课的教师。
因为胡岱光说话有口音!
老胡讲课用的是川话,而且他口音很重。令燕大的很多学生听起来云里雾里。
其实,现在不少燕大“大师”们都这样。学生很喜欢他们的人,却未必喜欢他们的课。
余切依稀还记得,当年胡岱光上课提到“斯密革命”、“凯恩斯革命”等等经济理论时,说的是“gai ming”,这是非常偏僻的说法,就连余切这个川省人也没听明白。
有一次,胡岱光讲到英国经济学家斯拉法,他突然眼睛放光,提高嗓门,说“剑桥大学的斯拉法,用三十年写的《用商品生产商品》,不到一百页,真是惜墨如金呀!”
说完,胡岱光就当场大笑起来,结果底下几乎没有人发笑。
因为同学们并不清楚什么是“细米玉金”,也不清楚什么是“一伯耶”,正在互相询问当中。
余切讲到这个剑桥大学的“斯拉法”时,他直接在黑板上写下“P. Srafa”,又用纯正的英文复述了一遍斯拉法的著作,再画上树状图,讲起了斯拉法启发的新剑桥学派,斯拉法对马氏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产生的影响……
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又神奇的绕回来。
这一套下来,学生都被征服了。
又上了第二堂课,余切谈到斯拉法通共,他和意大利革命者保持密切友谊。
同时,斯拉法又曾担任凯恩斯的助手,间接缔造了在其理论下指导的“罗斯福新政”——这代表拯救资本主义最强国的经济政策,其实是偏向于红色意识形态的。
两堂课下来,余切通过讲故事,把近代的经济学理论梳理清楚。
这代表什么呢?
余切谈到了近年来的变化:“以古论今,在今天,则代表‘市场’和‘计划’并不是一对互斥的词汇。”
“当年,罗斯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带领美国经济走出泥潭……我们现在能不能成功呢?我不知道,但这可以启发我们,使我们不要用一根思维去想事情。”
这第二堂课下来,学生们已经快要认定余切。
他们堵在教室门口道:“余老师,请你留下来吧,你再多上几节课!”
余切当然拒绝了,好说歹说把学生们劝走,但胡岱光好不尴尬,特地来办公室吐槽:“这些学生有了你,就忘了我,唉。”
余切道:“胡老师你最先引进西方经济学,在这方面居功至伟……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你的贡献。”
“余切!我们是什么关系了?你就不要和我打官腔了。”胡岱光意兴阑珊道,“我以后没办法再做什么更深入的研究了,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像是最近农发中心的林一夫……他在京城近郊大搞智力测试,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他却很有道理咧!”
林一夫之前提到过,他打算把智力也作为他的研究因素之一,没想到他竟然搞的这么快。
看来,林一夫也干了!
在之前的所有劳动经济学研究中,都默认劳动者具备相同的劳动素质、技能和智力,而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
可为了便于构建理论,大家都这样假定。
比如英国人能做的,德国人也能做,俄罗斯人也能做……最终都能实现工业化。
只是沃森的一系列研究让林一夫惊觉,真实的世界可能并不是这样。在一些地区,智力会成为阻碍或者促使其发展的显著因素。
余切近来写缺乏素材,有心找林一夫交流一番。他来建国门东路的农发中心,正巧碰到林一夫的老婆陈芸也在。
“哟!余老师!现在是余教授了!”陈芸恭喜余切。
“你也可以做教授啊,你是美国来的教育学博士!”
“我?”陈芸指着自己,摇头道,“我还是不了。林一夫他的身份……容易让人怀疑他,我要是再积极求进,努力往上爬,大家对我们这一家子都有意见了。”
“林一夫,你也这么认为?”余切问道。
林一夫尴尬一笑,给了余切一个眼神,让他去体会。
花了一段时间,余切把林一夫最近的研究情况弄清楚了:他在京城近郊的通洲某锻压机床厂搞智力测试,填完卷子的可以有免费鸡蛋拿。
该机床厂是机械工业部的重点企业,目前大概有六百多名员工,附属的子女、伴侣若干。
余切问他:“测下来智力多少?”
“均分112。”
“也不高啊。”
“是不高,但只是在中国人当中不高。我正准备测试京城以外,更远的地方乡镇集体企业。”
“你测试这些有什么用?”
“我们一直认为厂里面的工人聪明,先进……这也许是对的。但从智力上讲,这个说法很可能是站不住脚的。让一个农民好好进修,他未必干得比别人差!我们还有很大的生产潜力。”
林一夫的话刚说完,又轮到了陈芸。
原来,陈芸也心心念念国内的乡村教育——她本来就是教育学博士嘛。
上面正在组织大规模的乡村基础教育政策,确保每一个乡村孩子都能受到教育。余切知道,这就是历史上的“希望工程”。
但是,到底要不要花这么多资源做这件事情,其实有一些不同的意见。
沃森这个洋教授的“智力论”在时下的中国很流行,林一夫也要蹭这个热点。他的观点就是政府要大包大揽,尽可能把每一个劳动力都要培养起来。
这事儿能不能留给后人来办呢?
因为搞教育太花钱了。
林一夫觉得不行,而且他不是出于朴素的价值观,而是从经济学上的思考来看,“这项投资是不会亏的。”
然后林一夫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分工不同,我擅长于研究和下苦功夫,你擅长写,麻烦你多宣传我们的研究。”
“我相信普及教育会是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情,你能不能创作更多这方面的?”
余切能怎么说啊!他只能答应了!
“行!”
回来一想:好家伙,欠沃森的还没写完,这边又新欠了一篇文章。
先替沃森说一句公道话吧,这老头别真被搞下去了。
他还得再做一段时间的金牌讲师。
目前,《乡村教师》在全国受到了广泛欢迎,这个短篇目前比《背起爸爸去上学》转载次数多得多。海外也时有转载,每隔一阵子,余切就能碰到海外寄来的稿酬,这代表他的又收来了一次稿酬。
这其中的任何一次,都超过了国内除单行本之外的全部稿酬。他们不敢拖欠余切的稿酬。
最多的一笔来自于哈珀,按每字一美元进行计算,全文三万多字,这就是三万多美元。
一分钱没少。
虽然现在有了大陆作家的“出海热”,可作家们被海外报刊白嫖并不少,因为作家很难去维护自己的版权。津门的作家冯骥财《怪世奇谈》被日本商人拿去出版,这个日本人来中国登门拜访,见面又鞠躬,又感谢,又送样书,还有些小礼品,包装得样样讲究……最贵重的大礼是一盒彩色铅笔,因为冯骥财本人画画。
冯骥财一开始很高兴,因为他本来一分钱都拿不到。而日本人不仅送礼物,还在信封中夹给他几张美元。
然而,多年以后冯骥财为自己感到忿忿不平:妈的,欺负我没见过世面,日本人啊真他妈的坏!
对那些拿得到海外稿酬的作家来讲,他们就面临海外稿酬爆杀国内稿酬的情况。这影响到了他们的创作心态。
作家汪曾琦给朋友写信说:“我给《大公报》写了七篇散文,一共才给了360元,实在是不高!”
而后,又在信中再一次提及“稿费真的不高呀!”,甚至于痛骂道“我不会再给《大公报》写文章。”
因为彼时的宝岛书社给他另一本书1500美元的版税,而且仅是首印版税,之后还有更多。
汪曾琦以前对稿酬并不在意,很是潇洒,建国前后还和沈聪文写信说“稿酬要不要都无所谓,我有工资”,但当他有了孙女“卉卉”之后,他满脑子是“为了卉卉攒钱”,从此对稿酬相当看重,少一分钱都是不行的。
余切既要为了沃森写,目标是发在国外;又要替农发中心的研究来做宣传——这就大概率是国内的了。
从稿酬上讲差别很大,从意义上来讲,恐怕后者还要重要些。
经济院的老师也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许多人都出过国。
胡岱光看余切老是在写英文,调侃他“是不是写西方更加赚钱?你要成为国际性作家!”
得知余切还有同题材中文要写后,胡岱光又感慨了:“我以为你要赚外汇,可你又写起了中文。你两头都不愿放过啊!”
余切抬头道:“我首先是个中国作家,再是其他。”
燕大经济院草创不久,大家的办公条件还很差。单位只有一个一米八宽、八十厘米的实木桌。上面坑坑洼洼,有人用大块玻璃压在上面,这样就达成了桌面的平整。
他写作的时候,有时也会有人悄悄的看:只见到余切思考得很久,很久,好像他在那发呆,无所事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但当他心中的大体结构一完成,他立刻下笔飞快。
“简直是下笔如有神啊!”胡岱光说。
另一个教授历一宁看到后吐槽:“他写那么快,可是写论文那么慢。”
燕大有一个勺园,很漂亮。历史上勺园数次经历毁坏,只剩下光秃秃的破落建筑物。八十年代,燕大把勺园重新休整,还造了个“勺园宾馆”,用于接待外国学者和留学生。
这里的留学生虽然认识余切,却不像燕大校园的学生们那样恨不得把他举起来!
余切因此总在这里踱步,有时候遇上掉下来的落叶,余切捡走那些最漂亮最饱满的作为自己的书签,压在稿纸下面。
玻璃是滑的,需有东西垫着才不会到处滑墨。
余切就在这样的桌面上,先完成了《朝闻道》的英汉双语版本。他写完后就把英文版传真到了美国纽约,先由哈珀的人来审稿。
《朝闻道》原本是大刘的原著,大概内容是:在未来世界出现了“宇宙大一统模型”,这是许多科学家眼中的宇宙究极奥秘,但因为“知识密封原则”无法传达给人类。
于是,科学家们为了获取大一统的奥秘,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一次“知道”。他们“知道”奥秘的那一刻,就要失去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些人甘之如饴,因为“朝闻道,夕死可矣”。
只要能弄明白真理,就算是马上死去也值得!
原著中有一个关键人物“霍金”——这是后期才成名的英国科学家。尽管他在这一时期已经有了名气,但余切还是把这个换成了虚构的物理学家詹姆斯,一个爱尔兰和苏格兰的混血儿。
詹姆斯沃森应该处境可以好一些了!他会很有一番感触。
此时,马尔克斯终于来了首都,余切迎来他和外国朋友的最后一次告别。
老马和卡门两人,在中国待了好几个月,但两人是不一样的。卡门为了开拓东亚市场,频繁往返于中国和日本,而马尔克斯实实在在的走遍了长江线上的大多数城市。
光是万县这一个地方,马尔克斯就停留了两星期之久。他到了余切家里面,看了余切曾经写下的激励自己的话,骑着自行车到万县当地的邮局,他甚至到“南德”集团买了一个盗版的挂钟,因为该集团的创始人宣称他是余切的“第一个书迷”。
在万县的苏联飞行员陵墓,马尔克斯得知这里曾有一段故事。
1939年,苏联飞行员库里申科率领他的轰炸机大队,突袭日军汉口机场,途径万县此地时因发动机被击中,不得不迫降。
库里申科不幸迫降到了江面上,他的胸部和左肩都中弹,筋疲力尽,无力游到岸边,被江水卷走而牺牲。
他死后,全县人动员起来,寻找库里申科的遗体,20多天后才找到,依照中国的习惯,将库里申科入土为安。建国后,当地政府为其修筑了陵墓园,又安排了专门的护陵员。
中苏交恶后,库里申科的陵墓并未被忘掉,马尔克斯拜访陵墓时,上面有献上来的鲜花,都是从附近的公园摘来的。
接待他的是原先护陵员的孩子,这是一个主动申请要为库里申科守墓的年轻人。他起初并没有得到什么津贴或是补助。
马尔克斯很感动,用西语写了悼词。悼词最终也留在了陵墓边:
“无论时代如何变换,这里的人不会忘记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我们都确信这一点。”
巧合的是,在马尔克斯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余切也恰好替沃森写完了《朝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