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洛,容许我的贪婪吧。”
这句话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秦青洛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她感到发间金簪冰凉的触感,仿佛携着往日的份量,过往的纠葛、决绝都承载其中,避开陈易过于灼热的目光,英武的侧脸在烛光下轮廓分明,那抹被强行压下的羞恼与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松动,交织在她紧抿的唇线和低垂的蛇瞳中。
容许他的贪婪……
婊子之所以是婊子,非因他无情而是恰恰是多情,多情又贪心,秦青洛眼眸中烛光跃动,他固然时而易讨人欢心,可愈是如此,愈是叫人心思难定,因为这婊子总是要得到他想要的,哪怕是在这已极恩宠的大婚之夜,也要得寸进尺,她不住又想起了那书中故事,书上的名妓啊,是为王爷的荣华富贵来的,却反倒要王爷为了她宁舍去荣华,为之倾心。
书上的王爷有着荣华富贵啊,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太过痴情。
所以纵使昨晚依依惜别,不忍离去,翌日一早,枕边人却已不知去了何方,许是回到秦淮河上卖唱。
心底的忧悒无法排解,心绪又难以抑制衷情,秦青洛不著一辞,思绪辗转反侧,吉服蟒袍的金丝折映着烛光,陈易没有逼迫,只是静静看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簪的边缘,这时的沉默与等待,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
无声沉吟许久后。
身后忽来一句闷声闷气的话音,
“好啊,陈尊明,有给她没给我是吧。”
陈易回过头,道:“你不是说你不要吗,我一直记得。”
闵宁一顿,京城离别的前夜温存中,她的的确确说过她不要簪子,连这点小事他竟都记得,她一时不知是气还是感动。
“以后轮到你我成婚时,我有更好的给你。”
这话还算顺耳,于是那点气无声无息地消了,闵宁冷哼了一声。
秦青洛侧过脸沉吟不知多久,此刻慢慢回神,道:“你松开。”
陈易听她这缓和的语气,便撤去了压制的剑意。
女王爷扫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只是抬起手,在身上的吉服蟒袍上微微用力。
砰。
整件名贵至极的蟒袍连着穿绣其中的金丝被气劲绷裂开来。
烛光都不住在女王爷的健美身躯上逗留,她是无疑的硕人。
即使早就知她性情,可陈易还是不由又一次目光一顿,而闵宁则是彻底目瞪口呆。
倏然寻回主导,秦青洛满不在乎地勾唇而笑,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金簪。
既然闵宁并非冒犯,既然他如此有心,
如此一想,与闵宁一并大被同眠,便不是那般难以接受了。
便当作赏赐,容许他一回吧。
何况过去……秦青洛微微抿唇,摇了摇头,将那些祝姨压在自己身上,笑吟吟瞧着自己被迫承恩受露的画面晃出去……这些种种不堪而杂乱的过去都承受过来了,又何况这时呢。
“呵。”她赤身裸体,冷冷嗤笑了下。
罢了,就当与闵宁一起享用这婊子吧。
女王爷豪放地伸了个懒腰,胸怀极坦荡,荡得闵宁也不由发懵,下意识不住暗叹这半点不输她姐姐闵鸣。
她这时在想什么,秦青洛那般高大,不输才是理所当然……等等不是,她在对比什么,她连对比都不该对比才是。
秦青洛扫了眼红衣半解的闵宁,开口道:“闵月池,看来我们是误会一场,这婚书,我可为你们作见证。”
如此轻易,闵宁一下无声,半晌后才回神,“啊…”
此事她看得极重,也知道这在人大婚夜上索取,无疑是强人所难,但一口郁气在心头,因此那时从屏风后转出,方才显得咄咄逼人,只因心中没理,才需要硬占三分。
而她那时也刻意回避了秦青洛,在向陈易发难。
眼下陡然便被秦青洛答应,她反倒无所适从。
“他说是嫁入王府,用的却是假名,来日你闵家要迎娶他,用真名既是,”
秦青洛又扫了眼陈易,与其让这婊子来说,不如自己这一地藩王亲自开口,于是她道:
“而今夜,你便当作是欢闹一场,如何?”
“……哪有这样欢闹。”
闵宁话音滞涩,还未说完,陈易却已逼近过来,她很是不自在。
都到了这一步,陈易怎可能放过她,慢慢道:“你那时不是跟为殷鸾皇出头么,月池,你何不这一回又出一次头,王爷一个人可承受不住我。”
秦青洛闻言又是嗤笑,不过没有打断。
听罢这句,闵宁英气的眉目紧锁,心中一时难以言喻的后悔,她当时就不该开这个口子……
秦青洛应承了她,陈易也倾诉衷肠,确认了二人间的情义,她心中的气大多都已消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要让他大被同眠么?
闵宁一时又气又笑,仍旧不甘,可眼下似乎再没得选择,陈易贪婪得不加掩饰的目光一直扫来又扫去,她知道他是什么性情,许多年前就知道了,知道到现在。
她深吸一气,仿佛争一口气般,缓缓道:
“好,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回过头,好好跟景王女算账。”闵宁狠狠道,“这一回,是她害了我。”
若不是殷惟郢从中作梗,她早就远走高飞,岂会被留下来被迫受这桩大被同眠,完完全全便宜了他。
陈易眨了眨眼,认认真真点头道:“我保证。”
闵宁吐了口气,缓缓道:“也放开我。”
陈易也撤去了剑意,闵宁吐了口气,看了眼坦坦荡荡的秦青洛,心中也破罐破摔地生起决绝,伸手扯开身上红衣。
相较于硕人而言,侠女委实有天和地的差距,横看不成岭,侧看不成峰,秦青洛都不得不为之疑惑,世上竟有这般贫瘠的女子?
要是奶娘不在身边,以后要饿着孩子如何是好?
剑意都已撤去,两位性情刚强的女子,同样的不着片缕。
陈易一时抑制不住嘴角笑意。
烛光依旧燃烧,他压抑住那些浮于表面的好色,尽量温柔道:
“容许我的贪婪吧,多亏我走遍万水千山,才碰到你们两个我中意一生的女子。”
这话说得人肉麻,秦青洛目露不屑,闵宁则啐了一口,道:“拖拖拉拉的算什么事,快点把今夜了结了吧。”
嘴上虽然埋怨,但闵宁犹豫片刻,侠女还是大起胆子,先拉住陈易的胳膊,按压在自己贫瘠的胸膛上。
秦青洛看了眼,与其他女子一并大被同眠,委实让她很难适应,不过女王爷倒没有坐立难安,她素来不喜被动,更不会被晾在一旁,在陈易与闵宁稍作温存之时,来到陈易身后,双手揽住他的腰部,把他给架了起来,她坐到榻上,他坐在她身上。
倏然分开,闵宁错愕之余,恼怒地看了陈易一眼,似在斥责他为何这般被人轻易摆布,却又缓缓起步靠近,将唇递了过去。
陈易一时双目都要迸射精光,嘴角再也抑制不住,正欲邪笑。
咚、咚、咚……
几声敲门声,不重,却清晰地穿透房门,如同冷水泼入滚油。
屋内倏然一静,那酝酿中萌发的旖旎被陡然打断,烛光都好似瞬间凝固。
陈易嘴角那抹抑制不住的邪笑僵在脸上,动作顿住,秦青洛揽在他腰间的双臂微微一紧,闵宁递到他唇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三人都一时困惑,旋即,王爷和侠女都不约如同盯向陈易,这几乎是女子间的直觉。
陈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不知为何,忽有种头皮微微发麻的感觉。
“你、你……”
屋外,竟传来小娘发颤的声音:
“你、你、你是要找我作…陪房是吧,我、我……来了。”
林琬悺!
陈易脑子里嗡的一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怎么来了?!”这话一出口,他便知要糟。
果然,
“呵。”秦青洛率先一声冰冷的嗤笑,她原本揽着陈易腰部的手缓缓松开,高大身躯向后微仰,蛇瞳中翻涌着风暴前的死寂,目光如刀,“……真是好兴致,好安排。洞房花烛,红袖添香,连伺候的人都预备得如此周全,寡人倒是小瞧了你的贪婪。”
她的语气平缓,却字字带着刺骨的嘲讽,那“贪婪”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闵宁的反应更为直接,她猛地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陈易,扯过旁边散落的红衣迅速裹住自己,方才那点破罐破摔的决绝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羞愤。
她英气的脸庞涨得通红,丹凤眼圆睁,指着陈易的鼻子,
“陈尊明!又来一个!你…你无耻之尤,怎如此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陈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两人连珠炮似的质问问得头皮发麻。
女子总是说翻脸就翻脸,何况二女虽然有被他制服的原因在,但能半推半就的大被同眠,还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陈易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不是…月池,王爷,你们听我说!我不知情!是殷惟郢,定是殷惟郢她……”
“殷惟郢?”
秦青洛冷笑着打断他,蛇瞳中满是讥诮,
“又是她?陈易,你身边到底有多少个殷惟郢在为你筹谋算计,安排这等‘好事’?还是说,这本就是你授意,此刻又想推脱个干净?
陈易,别告诉我你心里不想。”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剥开看个透彻。
陈易一时语塞,这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门外的林琬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给吓了一吓,半晌没有话语。
可她想起殷惟郢那种种鼓动的话语,鼓足勇气,带着些啜泣道:“我来了,这一回再、再不来……就晚了,你不是好色吗,多我一个何妨?”
殷惟郢教过她许许多多的话,可此时她一下全忘了,只记得殷惟郢说,只消激起陈易的色心便是了。
可这时说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易看着怒火中烧的闵宁,又看看冷若冰霜的秦青洛,再听着门外那细弱的、仿佛受尽委屈的啜泣声,只觉得一个头比刚才两个还大。
闵宁气得浑身发抖,却并未离开,只是眸光紧盯着陈易,仿佛在质问:看你如何收场。
陈易绞尽脑汁,试图寻到一线转机,他苦心营造的局面,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彻底搅乱。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带着点无奈的表情,看向秦青洛和闵宁,找补地叹了口气,到底是理亏,声音不得不放软:
“月池,青洛,这…这真不是我安排的!我哪怕再贪心,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他语速加快,倒显得真诚,
“定是殷惟郢,只有她才会弄出这样画蛇添足的事!要不我这就让林琬悺她回去?”
他这话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二女的反应。
婚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闵宁和秦青洛都没有立刻说话。
闵宁裹着红衣,胸口仍在起伏,但眼中的怒火似乎被一丝疑虑和审视取代。
她了解陈易的胆大包天,也知晓他的狡猾,但他此刻眼神里的惊愕和急于撇清,不似全然作伪,而且,以他的精明,似乎确实没必要在刚刚勉强安抚住她们两人后,立刻又弄来一个更怯懦的林琬悺火上浇油。
秦青洛则微微眯起了那双锐利的蛇瞳,冰冷的视线在陈易脸上逡巡,仿佛在掂量他话语中的真假。
她比闵宁更清楚殷惟郢的手段,也更明白陈易骨子里的贪欲可能被人草蛇灰线。
这短暂的沉默,让陈易心头一松。
他以为这是她们在盛怒之下,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默认了此事。
“……那,我这就去跟她说清楚。”他试探着,作势便要起身,想去门口打发走门外那个快要吓哭的小娘。
然而,他身形刚动,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却揽住了他的腰,将他重新按回到身上。
是秦青洛。
陈易的后脑勺没入到柔软处,他愕然抬头,对上秦青洛俯瞰下来的深不见底的蛇瞳,那双眼睛里,风暴并未完全平息,却多了一丝更为复杂的笑意。
“不。”秦青洛红唇轻启,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地藩王特有的威严,“让她进来吧。”
陈易彻底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闵宁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秦青洛。
秦青洛无视了闵宁惊愕的目光,只是紧紧盯着陈易,她微微仰起头,烛光勾勒出她英武而流畅的下颌线。
“青洛,你……”陈易喉咙有些发干,完全摸不透这位女王爷此刻的心思。
秦青洛却忽然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沙哑和疲惫地吐出了一句话:
“青洛,容许我的贪婪吧。”
这句话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秦青洛自己的心底漾开层层苦涩的涟漪。
容许他的贪婪……
罢了。
既然注定要在这泥潭中沉沦,既然这“婊子”贪得无厌,既然闵宁也已半推半就……再多一个怯懦的、似乎也是被殷惟郢算计而来的林琬悺,又能如何?
无非是这荒唐的洞房花烛,更加荒唐一些。
她倒要看看,陈易这“齐人之福”,究竟有没有足够能耐“享”下去!
“我准了。”
陈易被秦青洛这突如其来的恩准弄得手足无措,他看向闵宁,只见闵宁脸色变幻不定,看看秦青洛,又看看他,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别过头去,紧紧攥着身上的红衣,不再发一言,但那紧绷的侧影,显露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以及……破罐破摔的默许。
屋外,林琬悺因为里面的寂静和迟迟没有回应,更加惶恐,带着哭腔又小声确认般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真要我进来?”
秦青洛揽着陈易腰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她对着门外,扬声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威仪,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
“进来。”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这一夜,
三女御陈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