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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九章 外男不入堂

    嘉昭十六年,正月初三。

    晨起微雪,天色隐晦,内院风雨游廊,檐下悬挂红纱灯笼,依旧亮着火光,闪动融融暖意。

    阴沉的天光,被灯火映照,府邸内外年味浓郁,没因天公不作美,稍有半分冲淡。

    贾家两府年节访客,渐渐攀上高峰,变得愈发喧嚣起来。

    只是这天上午,到访拜年的各家勋贵、六部官员等,都没有见到贾琮。

    因为这日天刚亮起,贾琮便带着英莲,去洛沧山给老师柳静庵拜年。

    贾琮举业荣盛,数度登科,天下闻名,是文宗柳静庵最得意的入室弟子。

    当年贾琮科场初发,被点为雍州院试案首,竟被人举告生母卑贱,其人无科举之资。

    就在前程尽毁的关口,柳静庵挺身而出,将他收入门墙,以文宗名望为他庇佑,帮他洗刷莫须有污名。

    此事曾在官场士林传为美谈,因此贾琮因尊师重道,冷落其他到访来客,旁人不会说半个字。

    ……

    这日上午,东府男客由管家奉茶接待,同来的女客引入内院,由迎春、黛玉、湘云等款待说话。

    迎春是贾琮亲姐,伯爵府的当家小姐,位份不俗,黛玉和湘云是正经官宦小姐,诗书谈吐,品流高雅。

    贾琮虽不在东府,姊妹们却把事料理极妥当,男客得知贾琮拜谒师门,自然不会说半句闲话。

    女客入内院奉茶游园,出来后都赞不绝口,言贾翰林才高八斗,家中姊妹都是闺中才俊,颇为相得益彰。

    西府因贾琮不在家,事先托贾政接待外堂男客,因来的都是各家勋贵,倒大都和贾政相熟,招待自无问题。

    探春便去了荣庆堂,陪贾母招待贵勋女客,贾母因儿子在外堂操持,便让儿媳妇入堂充数,脸面上也好看些。

    王夫人入堂之后,看到满堂勋贵贵妇,衣裳华丽,珠光宝气,好一副富贵权势景象。

    她依旧是堂上惟一的贾家太太,这让她心中孽生出虚幻的错觉,仿佛一切都如往日年节。

    荣国贾家从未发生变故,二房依旧是袭府掌家的主脉,自己夫妇二人正分掌府邸内外迎客。

    这种感觉似真似幻,让她心中泛出病态快感,仿佛还是荣国当家太太,当年尊荣体面丝毫未损。

    只有当各家贵妇言语奉承老太太,似乎都没人与自己搭话,总有些不冷不热,不尴不尬。

    ……

    这些贵妇再也没人提宝玉的好处,只是有意无意总是提起贾琮,里外都是阿谀奉承之话,让人觉得恶心。

    跟随亲长同来拜访的勋贵小姐,只要听到长辈谈起贾琮,眼睛总是亮晶晶,小脸总是红扑扑,一股子浪相。

    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夫人才会深刻意识,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再也难以扭转,心中难免心酸嫉恨。

    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等错觉,不过是那小子今日不在府中,还拉自己老爷帮他使力受累……

    荣庆堂笑意欢颜,充斥着王夫人耳目,贾母的雍容自得、贵妇太太的言语奉承、闺阁小姐的心向往之。

    王夫人最期盼的荣耀体面,偏都与她毫无干系,这一切如同炙热的毒火,反复煎熬着她的心胸。

    让她如入魔障,心中生出疯狂的执念,这小子要是都如今日,永远不在两府出现,那该多好……

    ……

    比起王夫人被人漠视和边缘化,王熙凤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自入荣庆堂后,很快成为仅次于贾母的焦点。

    来访的各家勋爵贵妇,都深知贾家底细,家主贾琮生父生母皆亡,留下个嫡母不过是没用摆设。

    贾琮将西府交给长嫂代理,可知叔嫂间关系和睦,贾琮以后成家选亲,王熙凤身为长嫂,都能说上话的。

    这等着眼长远的关联,这些世家大妇都心知肚明,话语间对王熙凤多有热络,好话不要钱似往外砸。

    王熙凤虽心中得意,但半点都不糊涂,只是笑容满面应付,言语举止滴水不漏。

    她那股子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精明做派,把王夫人看的眉头直跳。

    其实王熙凤有些心不在焉,贵妇们的奉承虽然顺耳,但她今日心中另有要事。

    应酬言谈之中,常叫丫鬟丰儿去探听风声,林之孝家的鼓捣出结果没有……

    ……

    荣国府,宝玉院。

    宝玉穿着便服,在房中来回走动,神情似乎有些焦急。

    对着外屋问道:“彩云,我的袍子熏好香没有?”

    彩云伸出身子,说道:“二爷,才熏了不到一刻钟,还要再过一些时间。”

    宝玉急匆匆到了外屋,那身大红金莲纹圆领袍,正挂在熏架之上,下头燃着上等红逍线香。

    香味软糜甜腻,闻之欲醉,宝玉轻吸一口,神情有些陶醉。

    笑道:“熏衣之香,清幽散淡,若有若无,才是上乘,一味浓郁,反落下乘,熏上一刻钟,也算足够了。”

    彩云说道:“二爷,这红逍香虽上好,却是姑娘家常用,味道虽好闻,就是太过甜软了些。”

    宝玉神情欣然,圆脸笑容满满:“就是因姑娘家爱用,它才是上好的。

    世上女儿家都是钟灵毓秀,上天千万眷顾所聚,我等须眉崇拜爱慕,才是天道至理。”

    宝玉说着取下衣服,便让彩云帮着穿衣。

    彩云听二爷又说起疯话,脑子不禁有些犯晕,连忙岔开话题,说道:“二爷急匆匆熏香穿衣,是要去哪里?”

    宝玉说道:“初一各家少有拜年的,初二来了夏姑娘一家,后来我因乏了,后半日也没出门。

    按照往年惯例,初三世交勋贵都会上门,荣庆堂多有世交长辈和姊妹,往年都是我陪老太太待客。

    今年如不出来露脸,反违了往年之礼,未免太过失态,有前倨后恭之嫌。

    要让人觉得贾家礼数不周,多少要生出些闲话,我如今虽爱清净,思前想后,还是要过去一下。”

    彩云见宝玉说得一本正经,心中多少有些膈应。

    二爷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过去看姑娘,兜这么大圈子,也不嫌心累。

    不过彩云毕竟刚来不久,如今形同活寡,早已心灰意冷,只想明哲保身,懒得触犯宝玉,自己找不自在。

    于是只当听不出话音,只一味帮着他穿戴整齐。

    ……

    没想袭人正好进门,将两人话语听了清楚,皱眉说道:“我劝二爷息了这个心,何必去受这个累。

    今时不同往日,去年二爷未成年,更还未定亲,年节荣庆堂接待女客,二爷还能囫囵着出面。

    如今可再不能这样,二爷不仅过舞象之龄,还和夏姑娘三书六礼,三月便要成亲,神京各家都知的。

    现荣庆堂上除各家主妇,必定还有勋贵小姐,二爷千万不能去闯,犯了礼数忌讳,可要留下大话柄。

    即便琮三爷是个没定亲的,家主身份可以出面,也不会轻易去露面的。”

    宝玉听了袭人这话,像是被人掀了锅,心中一阵反胃。

    不服说道:“姐姐原先也是灵巧人,如今怎满口礼仪道学,我不过是定亲,又没有实在成亲。

    即便是成亲又如何,往后都见不得人不成,这世上的礼数规矩,当真莫名其妙,实在不通,叫人可笑。

    再说贾琮和我同岁,怎么这些事他可以,我倒是不可以,哪里有这种道理,狗屁不通的!”

    ……

    彩云听了这话,心中有些无语,因为西府是大房家业,二爷是二房爷们,那就是别房外男。

    在西府地界之中,有些事琮三爷可以,二爷自然不可以,这么简单的规矩道理,二爷难道会不知道。

    二爷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装糊涂,还是他自己说的,世上礼法规矩都是不通的……

    袭人见宝玉又夸夸其谈,听着理直气壮,其实都是歪派道理,她平日也见得过了,心中多了几分烦躁。

    她知道明着劝也是没用,宝玉的性子她最清楚,除了老爷之外,旁人说话,火上浇油,越烧越热,愈发来劲。

    只有旁敲侧击,用冷话劝解,才能让他生出顾忌……

    说道:“二爷既然要去,我们也不能拦着,只是今日荣庆堂上,二奶奶必定也在场。

    二爷过去待客,老太太和太太不说话,二奶奶掌管西府家业,嘴巴又是十分厉害。

    她见二爷入堂,心里不定别扭的,二奶奶一贯嘴巴不饶人,多半当众人面冷言冷语。

    那些世家小姐见了这等情形,岂不是大失了二爷脸面。”

    ……

    一旁彩云听了袭人之言,心中也是叫好,还是袭人姐姐厉害,也只有她能辖制住二爷。

    宝玉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变,上回她去凤姐院里走动,原本是想要看看五儿,也存了招惹之意……

    结果被凤姐看穿心思,好一顿剥皮拆骨挖苦奚落,让宝玉头皮发炸,狼狈不堪,至今还心有余悸。

    要是自己好心去荣庆堂待客,凤嫂子要还这等发癫,依旧歪派曲解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原本凤嫂子这等出色,让她奚落几句也就罢了,可因此在世家姊妹跟前,被抹黑一腔清白,可就生不如死……

    …………

    袭人见宝玉神情踌躇,还露出一丝惧怕,便知自己一番话语,已让他打了退堂鼓,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于是便想着安抚一二,乘机混淆宝玉的心思,让他没空再惦记这事。

    说道:“二爷,年节礼府上闹哄哄,不如呆自己院子清净,我让春燕去吩咐厨房。

    给二爷整治些可口酒菜,过年厨房菜肴丰盛,不一会儿就能弄好,我和彩云陪二爷吃酒说话。”

    袭人正要叫春燕跑腿,彩云说道:“姐姐这会子找不到她,方才姐姐去了后院,春燕和佳蕙被人叫走了。”

    袭人听了有些奇怪,说道:“这大过年的,里外事情本就多,她们不在院里当差,怎么还偷跑出去玩?”

    彩云说道:“到不是她们偷跑出去玩,是林之孝家的派人叫她们去问话。”

    袭人听了这话,心中一跳,自上次林之孝家的带人上门,搬走宝玉房里所有古董,半点脸面都不留。

    从那时开始,袭人便对林之孝家的生出忌惮。

    究其原因,当初太太撵走了小红,林之孝两口子可记着仇,哪里会给宝二爷好脸。

    如今突然叫走了二爷房里小丫头,还是特意过去问话,听着就不像什么好事。

    袭人清楚林之孝两口子,可是二奶奶、琮三爷的心腹,这架势该不会要生事,她不禁有些提心吊胆。

    ……

    宝玉被袭人袭人话语吓住,不敢再去荣庆堂招摇,想到满堂闺秀小姐,俏容香泽,无缘目睹,心如刀割。

    此刻正走到窗前,看到雪花飘飘,听那北风潇潇,正酝酿情绪,泛起无尽悲怆,哪里去理会小丫鬟的事。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小丫鬟春燕和佳惠进来,脸上神色都不太好看,袭人忙叫来问话。

    问道:“这大过年时辰,林大娘叫你们过去,到底问什么要紧话?”

    春燕说道:“原本我们也不知,她们叫我们去二奶奶院里,开口就问有没有丢耳坠发簪。

    我们听了有些糊涂,也并没丢过这些东西,林大娘反复问了几次,脸色很不好看,我们吓得不敢说话。

    之后又问宝二爷日常起居,我们平日是否规矩,有无和宝二爷说歪话散话。

    吓得我和佳惠快要哭了,最后还问昨日午时前后,我们都去了那些地方走动。

    总之都是让人糊涂的话头,叫人没头没脑的,我们现在都还糊里糊涂。

    林大娘平时看着和气,今日可真凶啊,眼睛像是要吃人,我们连半句假话都不敢说。”

    袭人一听这话,心中猛地一沉,她虽不明白丢耳坠发簪,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问春燕佳惠是否规矩,其中意思却是明摆着,不外乎她们有无勾搭二爷,这话语可是够刻薄的。

    又问她们昨午后在哪里走动,二爷和那夏家丫头胡搞,不就是那个时辰。

    难道二奶奶竟然闻到风声,才让林之孝家的四处查问,连二爷院里小丫头都不放过……

    ……

    袭人又问道:“林大娘除了问你们,还问了其他什么丫头?”

    春燕说道:“我们去的时候,二奶奶院里人进人出,都是府上丫鬟和年轻媳妇,长得都是周正的。

    我出来的时候,还听这些人嘀咕,说府上有女人做了脏事,败坏家风,二奶奶让林大娘查问。

    只要揪出那个坏女人,就要家法一气打死,听着好吓人的。”

    袭人听了这话,脸色有些苍白,那日二爷和那贱丫头离开耳房,除了自己看到,周围并无其他人。

    二奶奶必定也是没看到,但不知怎么就听到风声,她们盘问府上长得周正的丫鬟媳妇。

    明显是要找出谁勾引了二爷,这事要是闹大了,老爷听到风声,必要对二爷打生打死。

    二爷要是没了好下场,自己和彩云这等屋里人,也都没了好结果……

    ……

    一旁彩云听了春燕的话,也是脸色一变,但凡大户人家,最忌讳内宅淫秽之事。

    如是城里大户,家中丫鬟犯事,便要家法杖毙,如是乡村士绅富户,丫头奴才失错,便要入猪笼沉塘。

    总之这种丑事一旦事发,必定是要出人命的。

    彩云身上担忧,说道:“这大过年的,怎突然会闹出这等事,也不知哪个女人要遭殃。”

    袭人脸色难看,说道:“左右不关我们的事,这几日都少出院门,在家老实呆着,省的招惹是非。

    彩云,你去看看彩霞,今日我还没去看过,太太反复交代,这丫头怀着孩子,半点都不敢马虎。

    我让春燕去厨房,给二爷整治酒菜,你问彩霞想吃什么,也给她做些可口的。”

    ……

    彩云听了这话,便出门去看彩霞,里屋耍弄情怀的宝玉,早将那些话语听的明白。

    他见到彩云出房门,连忙跑出里屋,急道:“袭人姐姐,这可怎么办,必是二嫂发现我和宝蟾在耳房……”

    宝玉才说了一半,就被袭人捂着嘴巴,说道:“二爷,你真是糊涂了,这种话也能说出口。

    即便是自己院子,也要忌讳隔墙有耳,这贱丫头的名字,以后千万不能再说,被人听去还得了。”

    宝玉急道:“袭人姐姐,二嫂子可是厉害人,她这样满府盘问,要是被查出根底,我可怎么办。”

    袭人听了宝玉这话,眉头微皱,说道:“二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后再别做这些荒唐事。

    二爷也不用太害怕,这事本是府外人做的,二奶奶只查府上丫鬟媳妇,哪里能查的出来的。

    只是如今风声太紧,我劝二爷还是消停些,年节这段时间都呆院里,尽量都不要外出了。

    不管是去荣庆堂,还是和姊妹们说话,这些事能免就免,省的风口上惹上麻烦,让人多生怀疑。

    但凡大宅门内院,生出男女不洁之事,一旦被人看破,多半要出人命,二爷可别在稀里马虎。”

    ……

    宝玉虽不愿困住房里,但想到王熙凤满府查问,真要弄出事情,被老爷听到风声,自己还要不要命。

    心中惧怕之下,自然满口答应,自求躲过这一阵,风平浪静之后,再去在姊妹们说话亲近……

    袭人话虽说的轻巧,但心中半点不轻松,只觉得这事不好收拾

    上回二爷拦着平儿许给琮三爷,驳了二奶奶的脸面,彼此可就结下梁子。

    二爷是二房爷们,如今还住在大房府邸,二奶奶一直心中膈应。

    年前又是卡例银,又是搬走古董,巴不得哄走二爷。

    如今不知怎么听到风声,闹出怎么大阵仗,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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