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铁嘴没放过他,风轻云淡:“你以为第一个写信给明珠的人是谁?陈皮阿四不光给明珠写信,没出师前就经常守在校门口接她放学,你难道没听说过二爷徒弟当年满大街载着佛爷妹妹给她当车夫的传闻?”
……还真听说过。
只是那阵子他自己事情都没理清,哪有闲心管别人。
狗五本意是想见不到人写信联络感情见到字也可以,这都有人跟他抢,抢的人还是猫憎狗嫌的陈皮阿四,就他那臭脾气能安分守己坐桌前装斯文人?
狗五收了笑意,兴致缺缺地摸起桌上一沓信纸,左手一扬,多日以来的成果被抛向空中,薄薄的信纸纷纷洒洒如雪花,自两人头顶飘落一地。
齐铁嘴诶了一声根本没来得及阻止。
吴老狗这人说好听点叫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说难听点就是脾气一点就炸,炸的方式还跟别人不一样。
具体表现方式,行为冲动,情绪稳定。
他也不惯着,撸起袖子跟这牲口理论:“幼稚!开卷有益,就算拔不了头筹,你又不吃亏,何必糟践自己心血!”
狗五对他拍桌怒斥的模样视而不见,凉凉道:“你懂什么,别人做过的事,任你挖空心思再做上一遍也不过是毡子上拔毛,缺了点意思。”
说来说去不就是介意陈皮阿四在自己前头讨了明珠欢心。
想到今日来意,齐铁嘴不耐烦地掏出一条丝绢物归原主,一起递回去的还有一张纸。
“拿走,你让我翻译的战国帛书。”
“这么快?”
狗五忙起身接过,帛书他早翻看了无数遍,苦于不识字这么多年根本无从下手。
打开一看。
沸腾的大脑瞬间冷却,他晃了晃纸,“就这?”
“不然呢?”
齐铁嘴理直气壮。
帛书送来时他就说了春秋战国时期帛是一种很珍贵的白色丝绢不假,也很少有人除了绘画在上头记录文字,这份战国缯书很可能是现世的唯一一份。
由于通晓各种文字,经常有人出高价让他帮着翻译碑文、出土印章、简牍、铜器铭文什么的。
解读这份介于篆隶之间的古文帛书对齐铁嘴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难的是丝绢年代久远,加上刚出土那会儿吴老狗乳臭未干不懂收藏,这份帛书长期受潮长了霉菌还有多处褪色和损毁,导致字迹难以辨认,谬误百出。
他花了一天时间翻阅文献查漏补缺,剩余时间全花在修复和装裱维护上。
“这帛书至少还有十几份。”齐铁嘴指了指:“你这只是其中一份残篇,翻译出来还得继续破译。密码跟风水不一样,风水学是不管你信不信,老祖宗信了咱们就事半功倍,密码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么多年吴老狗一直对背了他家三条人命的古帛书耿耿于怀,血尸墓也只有在喝醉酒才会醉醺醺念叨几句,事发那年他对倒斗正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齐铁嘴就不一样了,他家里祖祖辈辈都精通神秘占卜之术。
像学了个半吊子的相术推命、风水堪舆都算在「数术略」,「方计略」虽说懂的不多却也听说过一点。
吴老狗说什么蛤蟆咯咯咯又有血尸,齐铁嘴就猜到那个墓里藏着的东西很有可能跟古代炼丹术有关。
怪叫应该是尸蟞王发出的声音,这种红色尸蟞跟普通尸蟞不一样,接触即死,他那几位血亲恐怕是不小心破坏了哪个方士封禁尸蟞的丹药才会接连惨死。
生命医学不在自己了解范围内,炼丹这种长生术,齐家向来是敬而远之。
当初吴老狗送来帛书,齐铁嘴一瞬间就意识到它在未来会引起一系列麻烦。
他半是提点半是劝说:“你这帛书的破译难度在于缺乏关键信息也没有确切历史背景,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人生在世,得失难量,你解读了其中之一,未必没有下一个秘密等着你,当心自己泥足深陷。”
更何况……
破译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狗五没有思虑太久,主动换了话题:“还有别的事?”
明白他这是不想在私事上多做纠缠,齐铁嘴整理袖口,给自己斟了杯茶,“解老太爷的寿宴你去不去?”
刚把帛书和翻译图文收好,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他有些奇怪:“你不希望我去?”
齐铁嘴镇定自若地喝着茶,“我跟小九商量了一下,上三门、平三门,下三门各请一位到场就行,我问了三娘她说可去可不去,所以这个热闹我凑了。”
“至于你们平三门,宴席上人情世故多,六爷不喜欢。”
“上三门呢,二爷、三爷爱妻如命,礼到人不到,佛爷不在张副官份量不够,所以明珠会去。”
狗五听他说平三门的时候就挑了下眉,齐铁嘴提了自己要去,平三门却只提了六爷不去,绕过了他和陈皮阿四。
等听完下文,他转过头,“你是担心我知道她要去,会跟陈皮撞上?”
齐铁嘴就怕吴老狗这一点,不在乎的人和事他眼皮都不带掀一下,可真要上了心,洞察力比解九还恐怖。
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干脆实话实说:“明珠去了,陈皮阿四肯定要跟着,你想献殷勤也得先数数自己加上狗一共有几条命可以给他捅。”
狗五忽然觉得很好笑。
因为他发现自己加上狗确实不够陈皮捅,说不定他捅完还会把自家狗拿去做狗肉火锅边吃边骂骂咧咧。
他看了齐铁嘴好一会儿,把人看得如坐针毡,方才好脾气回道:“行,我不去,老太爷过大寿见血不吉利。”
直到从吴家出来,齐铁嘴还为事情发展如此顺利感到不可思议。
吴老狗这人不争不抢的时候脾气确实不错,可明明起了心念,却还能知进退……
齐铁嘴有些头疼。
这恰恰说明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也更难劝阻。
坐在黄包车上思考良久,齐铁嘴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天地人生,因缘际会。
由他们去吧,等撞了南墙自然知道痛了。
从吴家返回小香堂有好几条路,只是愣神的功夫,就发现今天车夫走的这条路又会经过黑背老六。
他犹豫要不要换条路,余光一扫,霎时心惊肉跳,赶紧叫停黄包车。
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六爷地盘看见明珠。
这几年六爷一直守着这里,不管白天黑夜就抱着刀缩在石阶上,石阶对面是高耸的墙垛,正好处于一条幽深曲折的通道口偏内侧,人流量稀少,又能将外界尽收眼底。
此刻明珠就坐在这通道口,侧面对着他,齐铁嘴一眼就瞧见了。
等下了车才注意到明珠手里拿着画板,旁边还有一个马扎,上面另放了一套画板和笔,想来是和同学结伴写生,只是这同学暂时不知去向。
心下稍定,齐铁嘴目光往明珠后方探去。
平日要么躺在石阶上睡觉、要么抱着刀靠在角落的黑背老六盘腿坐在石阶下,石阶上摆着一个四五层高的食盒,食盒被逐一拆下,一层一层平放着,几乎把能占的地方都占完了。
他嘴角微抽,没敢往深处想。
比如:是明珠先摆完食盒,六爷凑巧回来没地方坐才默不作声换了位置。
还是:他本来就在石阶上坐着,明珠从右往左一层层摆过去没地方了,大眼瞪小眼,一番对峙下,六爷败下阵来。
……真不好说。
其实明珠大多数时候很明事理,就,就偶尔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方式,他已经见识过了。
观望片刻,依稀能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他有些担心,因为黑背老六不是个能闲聊的人。
不由加快脚步,随着距离拉近,明珠声音也逐渐清晰:
“……它一跑起来就会流汗,流汗了鬓毛像天边云彩一样红,所以我给它起名红珠,养的金雕也按这个起名方式,叫金珠。”
“可惜后来红珠出了意外。”她微微叹气,一点忧郁稍纵即逝。
黑背老六对马和雕都不感兴趣,怀里揣着刀缩在阴影处不言不语,又听她说:“为了补偿我表哥另送了我一匹马,这马的马蹄像天边云朵一样白,你猜猜它叫什么?”
房檐打下来就那么点阴凉,寻常人待久了只会脚底生寒,黑背老六微微抬头,烟尘顺着瓦片滚落,在日光中升腾弥漫如雾霭,她坐在晴光里,整个人灿灿地生着光,任谁见了都不忍心让她这句话落空,更何况这么简单的问题是个人都能回答。
可黑背老六是个闷葫芦。
于是,空气只余沉默。
齐铁嘴也察觉到两人气氛渐渐冷凝,这几年就平三门能跟六爷说上几句话,想让他学会跟姑娘你来我往难于登天,正犹豫要不要自己抢答。
黑背老六语气微涩,“……白珠?”
咦?
他脚步一顿,六爷转性了。
越明珠却并不满意,安静片刻,她眉头微蹙,明晃晃透出几分谴责,“我都说了像云朵一样白,自然是叫云珠,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黑背老六:“……”
齐铁嘴:“……”
呃,说出去九门其他人可能不信,但他确实从一贯没什么情绪的六爷脸上看出一丝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