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堂课,林知意讲得酣畅淋漓。
她以那本西北军械账册为引,从后勤补给对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影响,讲到古代著名战役中“粮草先行”的经典案例,再延伸到现代军队管理中的“供应链”概念。
她的讲述,没有半句废话,逻辑清晰,案例生动。晏明听得懂其中的权谋,萨兰看到了贸易与战争的关联,陈烬则敏感地捕捉到了数字背后隐藏的巨大利润与罪恶。
而角落里的卫铮,则完全被震住了。他从小在军营长大,自诩精通兵法战阵,可林知意口中的许多概念,比如“标准化生产”、“冗余备份”、“战时成本核算”,他闻所未闻,却又觉得字字珠玑,直指核心。她就像一位真正的战略大师,将一场复杂的战争,拆解成了一个个清晰明了的管理学问题。
最让他震撼的,是林知意对账册的解读。
“你们看这一条,”林知意指着油布上的一行字,“‘长矛枪头,玄铁换熟铁,一百二十斤’。玄铁坚硬,熟铁质软。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边军的长矛,在与敌人盔甲碰撞的第一个回合,就会弯折、断裂。这不是贪腐,这是在用士兵的生命,去换取差价。再看这一条,‘牛筋弓弦,换麻绳浸油,三百条’。牛筋弦强韧有力,麻绳弦遇水则软,遇干则脆。这意味着,在一场大雨之后,凉州的三百名弓箭手,将集体变成废物。”
她每说一条,卫铮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细节,若非身处其中,绝难察觉。可这个女人,仅凭一本账册,就推演出了战场上最残酷的真实。
下课的时候,学生们都还沉浸在激烈的讨论中,意犹未尽地离去。卫铮也想走,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步子。
最终,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林知意,和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寡言的“阿辞”。
林知意没有理会卫铮,而是径直走到了晏辞面前。
“阿辞,你留下。”她的语气不容置喙。
晏辞心中一凛。他今天一整节课,都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方面,是被林知意的“战争论”所震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卫铮的出现,让他心生警惕。他没想到,冷宫这个小小的学堂,竟成了藏龙卧虎之地。
“先生,有何吩咐?”他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恭顺。
“刚刚卫铮的那个提议,‘调兵、封城、严刑拷打’,”林知意看着他,目光锐利,“我注意到,在他说出这个方案的时候,你的眼神,是赞同的。”
晏辞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确实是赞同的。甚至觉得,卫铮的方案,比裴文那些“婆婆妈妈”的手段,更合他的心意。在他看来,君王治国,就当用雷霆霹雳,以绝对的力量碾碎一切阻碍。至于人心向背,那是在绝对掌控之后,才需要考虑的点缀品。
这种想法,他隐藏得极好,可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先生……我只是觉得,对付恶人,当用重典。”他辩解道。
“重典没错,但你的问题,不是出在‘典’上,而是出在你的思维方式上。”林知意摇了摇头,拿起一根木炭,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圈,“在你眼中,解决问题的方式,似乎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从上至下,用权力去‘压’。”
她又在圈的外面,画了无数个小点。
“你只看到了圆心的权力,却没有看到,支撑这个圆的,是外面这无数个‘点’。他们是士兵,是百姓,是工匠,是这个国家最基础,也最庞大的组成部分。你每一次简单粗暴的‘镇压’,都会让这些点,离你的圆心更远一点。当所有的点都离你而去时,你这个圆心,就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孤岛。”
晏辞的呼吸,微微一滞。
“孤岛……”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从小到大,他就是一座孤岛。在波诡云谲的宫廷斗争中,他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剑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以为这是强大,可在这个女人眼中,这竟然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境地?
“你的思想,太偏激,也太危险。”林知意下了结论,语气严肃得像在训斥一个无可救药的差生,“你似乎很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感觉。但你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真正的掌权者,他思考的,不应是如何更方便地‘使用’权力,而应是如何‘制约’权力,防止它被滥用,防止它伤害到构成这个国家根基的每一个人。”
这番话,振聋发聩。
晏辞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制约权力?他就是权力本身,为何要制约自己?这是他从未思考过的悖论,甚至觉得有些荒谬。可不知为何,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真理力量。
他想反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他那些关于“君权神授”、“生杀予夺”的帝王之术,在她这番“水能载舟”的朴素理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从今天起,你每天留堂半个时辰。”林知意做出了决定,“我要给你单独补课。补什么?补‘人性’。我会给你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让你看清楚,那些被你视作‘点’的普通人,他们是如何思考,如何爱恨,如何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政策,改变一生的命运。”
“我……”晏辞下意识地想拒绝。他是皇帝,是天子,凭什么要被一个废后留堂补课?
“你没有资格拒绝。”林知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转冷,“你既然进了我的学堂,就是我的学生。你的思想有问题,我就有责任给你掰过来。否则,以你这种偏激的性格,将来若是侥幸得势,只会成为一个残忍暴戾的酷吏,祸害一个。”
祸害一个……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晏辞的心里。
他,晏辞,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平定内乱,威慑四夷,自认无愧于列祖列宗。可在这个女人眼中,他竟然是“祸害一个”的坯子?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起。他几乎要当场掀翻桌子,暴露身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拖出去斩了。
可就在他即将爆发的前一秒,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轻蔑,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严苛的认真,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就像当年,他还是皇子时,唯一真心教导过他的太傅。在他因为背不出书而耍赖时,太傅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逼着他,将那篇文章抄写了一百遍。
那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
取而代 F=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有屈辱,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管教”的新奇感,和一丝……隐秘的渴望。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所有人都畏惧他,奉承他,将他当成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只有她,将他当成一个“思想有问题”的学生,试图将他“掰过来”。
“……是,先生。”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一旁的卫铮,已经彻底看傻了。他原以为,这个叫“阿辞”的男人,气质沉凝,绝非池中之物,没想到在这个女先生面前,竟被训得像个蒙童。而他,竟然还应下了!
林知意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才是应有的反应。
“很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第一课。”她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假设你是一个地方官,你治下有一个村子,因为靠近矿山,水源被污染了,村民们常年喝脏水,生病,甚至死亡。但开矿的,是朝中权贵的亲戚,每年给你送大量的银子。你,会怎么做?”
一个简单,却直指人心的问题。
晏辞沉默了。作为皇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处理矿场。但作为她口中的“地方官”,一个身处利益纠葛中的个体,答案,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窗外,夜色渐深。
冷宫之内,一场独属于帝王的,关于“人性”与“权力”的补课,悄然开始。而门外,那个本该离去的“弃子”卫铮,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久久没有离去。他发现,这间破屋子,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