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我一口没吃。
零七第三次询问时,我放下筷子:“撤了吧,我不饿。”
“秦先生吩咐,要确保您按时进食。”零七说,“是否需要更换菜品?”
“不需要。”我起身,“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回到剪辑室,反锁了门。坐在黑暗中,脑子里全是那些数据库的画面。
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那支口红的色卡。
那些偷拍的照片。
还有储藏室里,十二个无脸人偶。
秦昼的偏执,比我想象的更系统、更精密、更……恐怖。
下午两点,秦昼回来了。我听到他在楼下问零七:“姐姐呢?”
“在剪辑室。午餐没用。”
脚步声快速上楼。他在门外敲门,声音急切:“姐姐?开门。”
我坐着没动。
“姐姐,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好吗?我们谈谈。”
我还是没动。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有所有房间的钥匙。
门开了。秦昼站在门口,背光,看不清表情。
“姐姐为什么不吃饭?”他走进来,关上门。
“不饿。”
“零七说你从早上就没怎么吃东西。”他走近,蹲在我面前,仰头看我——又是那个姿势,“姐姐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问得很轻,但眼神锐利。
“看到什么?”我反问。
秦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储藏室的通风网松了。我回来时发现的。”
原来他发现了。
“所以你去看了,对吗?”他问,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终于被发现的释然。
“看了。”我说,“那些人偶,那个数据库。”
秦昼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时,眼神很平静:“姐姐吓到了。”
“你觉得呢?”我声音发冷,“秦昼,那是人偶!穿着我衣服的无脸人偶!”
“它们不是人偶。”秦昼纠正,“是模型。用来展示服装的模型。服装店不都用这种吗?”
“服装店不会用客人的衣服!”我提高音量,“也不会按客人的成长阶段做一排!”
秦昼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我只是想保留一些回忆。姐姐每个阶段的衣服,我都留着。但衣服需要展示,所以用了模型。”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那数据库呢?”我问,“我咬过的苹果?用过的口红?那些偷拍的照片?”
秦昼转身,眼神里有种偏执的光:“那不是偷拍,是记录。姐姐的人生那么珍贵,每一刻都值得被记住。”
“但我没有同意!”
“你同意了。”秦昼说,“十八岁生日那天,你说‘小昼要帮姐姐记住所有开心的事’。我答应了。”
“那是客套话!”
“但我是认真的。”他走过来,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把我困在中间,“姐姐,从那天起,我就开始记录。你的每一次笑容,每一次哭泣,每一次成长……我都不想错过。”
他的脸离我很近,呼吸拂在我脸上: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变态。但我控制不住。姐姐是我的月亮,月亮每一天的样子,我都想记住。”
“可我不是月亮!”我推开他,“我是人!我会变,会老,会死!你不能把我钉在标本架上!”
秦昼后退一步,眼神受伤:“姐姐觉得……我在把你当标本?”
“不然呢?”我指着电脑,“数据化的人生,实体化的模型——这不是标本是什么?”
秦昼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说:“姐姐,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他牵着我的手——力道很紧,不容挣脱——带我下楼,再次来到储藏室。
这次他直接打开了门,开了灯。
他拉着我走到那些人偶前,指着第一个初中校服的人偶:
“这套校服,是姐姐初二时穿的。你穿着它,在运动会上拿了800米冠军。跑过终点时,你朝我挥手,笑得特别好看。”
他指向第二个高中校服的人偶:
“这套,是姐姐高三成人礼穿的。你在台上发言,说想当导演,想记录真实的世界。我在台下鼓掌,手都拍红了。”
第三个,大学卫衣:
“这件卫衣,是姐姐用第一笔纪录片奖金买的。你打电话告诉我时,声音特别骄傲。我说‘姐姐真棒’,你在电话那头笑了十分钟。”
他一个一个指过去,如数家珍。
每一件衣服,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停在那件婚纱前。
“这件……”他声音低下去,“是我设计的。从姐姐二十五岁开始设计,每年修改一点,改了三年。我想等姐姐回来,穿给我看。”
他转头看我,眼睛红了:
“姐姐,这不是标本。这是我……爱你的方式。我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法,留住和你有关的一切。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留住,它们就会消失。就像时间,就像记忆,就像……你会离开我。”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
“这里很小,只装得下姐姐。所以我必须把姐姐的一切都记下来,存在这里,存在数据库里,存在这些人偶身上。这样,就算姐姐走了,我也还有这些。”
他的心跳很快,很重。
“秦昼,”我声音发哑,“你这样……不累吗?”
“累。”他点头,“但更怕忘记。怕忘记姐姐笑起来的样子,怕忘记姐姐说话的声音,怕忘记姐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他低头,额头抵着我的手:
“姐姐,爱一个人,不就是想记住关于她的一切吗?我只是……做得比一般人更彻底一点。”
我看着他,这个偏执到病态的男人。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关于我的博物馆。每一件展品,都是他从时间里抢救回来的碎片。
而参观者,只有他自己。
“那些偷拍的照片……”我说。
“不是偷拍。”他坚持,“是记录。姐姐在纽约时,我每天看你窗外的街景,想象姐姐在那里生活。姐姐拍纪录片时,我收集所有公开资料,想象姐姐在镜头后的样子。”
他抬头看我,眼泪掉下来:
“姐姐,我不在的十年,只能靠这些‘记录’活着。现在你回来了,我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我抽回手,走到那个玻璃柜前。
手指抚过冰冷的玻璃,隔着它,触碰那些无脸人偶。
它们没有五官,因为秦昼不需要五官。他记忆里的我,不需要具体的脸,只需要那些衣服,那些物品,那些数据。
他把林晚意,解构成无数个片段。
然后一片一片,收藏起来。
“秦昼,”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这些人偶和数据库,就是你全部的‘我’了?”
秦昼的身体僵住了。
良久,他说:“姐姐不会死。我会保护姐姐,让姐姐活得长长久久。”
“人都会死。”
“那等姐姐死了,”他轻声说,“我就把这些都烧了,跟姐姐一起走。”
他说得那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转过身,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
忽然觉得,可悲的不是我。
是他。
他被自己的爱困住了。用十八年时间,编织了一张以我为原点的网。然后自己站在网中央,再也走不出去。
“秦昼,”我说,“把这些收起来吧。我不想看到它们。”
他点头:“好。我明天就收。”
“还有数据库,”我补充,“删掉那些偷拍的照片。其他的……随你吧。”
秦昼的眼睛亮了:“姐姐……不全部删掉?”
“删掉你会死吗?”我问。
他想了想,诚实地说:“可能会。”
“那就不删了。”我说,“但以后不准再偷拍。要记录,就光明正大地拍——用我的摄影机。”
秦昼愣住了,然后用力点头:“好!我用姐姐的镜头拍!光明正大地拍!”
他笑起来,眼泪还挂在脸上,像个得到原谅的孩子。
但我知道,问题没有解决。
只是从“他偷偷记录”,变成了“他可以用我的设备记录”。
本质上,他还是在收集“林晚意数据”。
只是现在,我同意了。
或者说,我妥协了。
因为看着他流泪的脸,我说不出“全部删掉”这种话。
就像看着一个孩子,要烧掉他珍藏多年的宝贝。
即使那些宝贝,是关于我的标本。
即使那些标本,让我毛骨悚然。
但那是他爱我的方式。
扭曲的,病态的,让人窒息的方式。
可也是真的。
真到可以为它去死。
所以我能怎么办?
只能叹口气,说:“去吃晚饭吧。我饿了。”
秦昼眼睛更亮了:“好!我让厨师做姐姐最喜欢的!”
他牵着我往外走,脚步轻快。
储藏室的门在身后关上。
那些无脸人偶,留在黑暗里。
那些数据库文件,留在硬盘里。
而我和秦昼,走向亮着灯的餐厅。
像一对正常的姐弟。
如果忽略我手心的冷汗。
和他眼底,尚未褪去的偏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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