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四十三分,事务所里只开了一盏台灯。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林平凡的办公桌,在破旧的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影子。窗外,城市的夜景像一幅过度曝光的相片,霓虹的光芒溶解在夜色里,模糊了边界。
林平凡盯着抽屉。
确切说,是盯着抽屉里那个装金币的绸布小袋。
小袋还在,但重量不对。
他打开,倒出里面的金币。
叮叮当当,九枚古老的金属圆片在桌面上滚动,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金光。每枚金币上的陌生纹章都清晰可见,记录着某个被遗忘时代的工艺。
应该还有一枚。
他闭上眼,回忆昨天下午清点时的触感——十枚,沉甸甸的,每一枚的重量都完全一致,像是用同一块模具铸造出来的复制品。他甚至还拿在手里掂了掂,感受过那种奇特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质感。
但现在,只有九枚。
少了一枚。
不是被偷——抽屉的锁完好无损,办公室的门窗也没有被撬的痕迹。而且,如果真是小偷,为什么不把十枚全拿走?
像是...那枚金币自己消失了。
或者,被某种“规则”抹除了。
林平凡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他让银色丝线缓缓探出,探向抽屉,探向那九枚金币,探向周围的空气,试图感知“消失”的痕迹。
但虚无。
什么都没有。
没有时空裂缝的痕迹,没有维度穿越的波动,甚至没有常规的能量残留。就像那枚金币从未存在过一样。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老、老板...”苏小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提着一个便利店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便当。下午从锦绣花园回来后,林平凡让她先回家休息,但她还是回来了,还带了晚饭。
“您还没吃饭吧?我买了牛肉饭和照烧鸡排饭,您要哪个?”
林平凡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桌面上的九枚金币。
苏小糖走过来,把塑料袋放在桌边,看向那些金币。然后,她的眼睛微微睁大。
“颜色...不对。”
“嗯?”
“这些金币的颜色...”她伸出手,但没碰金币,只是在空中虚划,“应该是温暖的、厚重的金色,像秋天的麦田。但现在...它们边缘的颜色,在发灰。”
她仔细看着,眉头皱起。
“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了。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变淡,变透明...再过几天,可能就彻底消失了。”
她抬起头,看向林平凡。
“老板,您说昨天是十枚,对吧?”
“嗯。”
“那消失的那枚...可能是最早被侵蚀完的。”苏小糖轻声说,“就像...就像它们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里。世界的规则,在慢慢地、一点点地,把它们‘修正’掉。”
林平凡沉默。
他想起陈婆婆递给他金币时的表情——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当时他没多想,但现在...
那些金币,那些古老的纹章,那个“退休”的老太太...
“她早就知道。”林平凡低声说,“知道这些金币,在这个时代,无法长久存在。所以她才用它们当报酬——反正迟早会消失,不如用来交易。”
他看向窗外,看向城市深处,看向西城区老胡同的方向。
“她在测试我们。测试我们能否在金币消失之前,发现异常,找出原因,甚至...阻止消失。”
苏小糖倒吸一口凉气。
“那...那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林平凡摇头,“但我讨厌被测试。”
他把九枚金币重新装回绸布小袋,塞进抽屉,锁上。
然后,他拿起一盒便当,打开,开始吃。
牛肉饭,味道一般,但热乎。
苏小糖也拿起另一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吃着。两人都没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咀嚼声和窗外的车流声。
晚上九点过七分。
苏小糖收拾好便当盒,准备去楼下扔垃圾。
她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的夜景——然后,她停住了。
“老板。”
她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平凡抬起头。
苏小糖指着窗台。
在漏风的窗户缝隙处,在积着灰尘的窗台上,有一个东西。
一根羽毛。
大约十厘米长,纯黑色,黑得像最深沉的午夜,没有一丝杂色。羽毛的根部还有一点点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但又不太像——更像某种凝固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而且,这根羽毛,在发光。
不是反射窗外的霓虹,是它自己在发光——发出一种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深紫色的光。光芒很淡,淡到只有苏小糖能看见。
因为那不是物理的光,是“规则”的光。
是“异常”的颜色。
“它...什么时候在那的?”苏小糖小声问。
“不知道。”林平凡走过来,但没有碰那根羽毛。
他闭上眼,银色丝线探出。
瞬间,信息涌来:
——物质构成:未知有机聚合物,碳基,但分子排列方式从未见过;
——能量残留:极高,但处于惰性状态,像是被“封印”了;
——规则关联:极强。与“黑暗”、“坠落”、“不祥”等概念有深层共鸣;
——来源:不明。没有时空坐标,没有维度特征,像是从“虚无”直接投影到现实;
——危险性:无法评估。惰性状态下无害,但一旦激活...
林平凡睁开眼睛。
“别碰它。”他说。
“可是...”苏小糖看着羽毛周围那种深紫色的、蠕动的颜色,感觉心脏在发紧,“它在这里...是意外吗?还是...”
“不知道。”林平凡再次说。
他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便签纸,折了几下,折成一个小小的、纸质的镊子。然后他走回窗边,用纸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根黑色羽毛。
羽毛接触到纸的瞬间,纸的边缘,开始变黑。
不是烧焦的黑,是“消失”的黑——纸的纤维在解构,在化作虚无,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侵蚀。
林平凡迅速把羽毛放进一个空的玻璃瓶里,盖上盖子。
透过玻璃,羽毛静静地躺在瓶底,黑色的光泽在台灯下流动。
深紫色的光芒,在瓶子里缓慢地、有节奏地脉动。
像心跳。
“先放着。”林平凡说,“明天再研究。”
苏小糖点头,但眼睛还盯着瓶子。
那种颜色...太不祥了。
比她之前在胡同、在虚无里见过的任何颜色,都要不祥。
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
林平凡还在电脑前。
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晦涩的网页:古代神话中的“黑羽生物”记载、超自然现象论坛的匿名帖子、甚至一些加密数据库的碎片信息(他不知道自己的电脑为什么能访问这些,可能是某个委托人留下的后门)。
他在搜索关于“黑色羽毛”的异常记录。
结果很多,但大多不可靠。
有人说是“堕落天使”的羽毛,有人说是“噩兆之鸟”的痕迹,还有人说是某个隐秘组织的标记...
但没有一条能解释,为什么这根羽毛会出现在他的窗台上。
而且,羽毛周围的那种深紫色颜色...
苏小糖描述它为“规则的伤口”、“虚无的脓血”。
意思是,这根羽毛,可能来自某个“规则”已经被严重破坏、甚至彻底崩溃的地方。那个地方溢出的“异常”,凝结成了这根羽毛,然后...掉到了这里。
像是从溃烂的伤口里,滴出的一滴血。
麻烦。
而且是大麻烦。
“嗡嗡——”
手机震动。
不是来电,是短信。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段乱码一样的信息:
【观测点C-7:异常能量波动,坐标东经116.XX,北纬39.XX,强度等级B+,规则干扰度42%,疑似“空间折叠”类现象,建议介入...】
信息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被强行切断。
林平凡盯着屏幕。
东经116.XX,北纬39.XX...
那是城市东郊,一片老工业区,近几年已经废弃。为什么会有“空间折叠”?
而且,为什么这条信息会发到他的手机上?
发错人了?
还是...故意的?
他看向桌上的玻璃瓶。
黑色羽毛在瓶底,深紫色的光芒,脉动得稍微快了一点。
像是对那条信息,产生了...共鸣?
深夜零点四十一分。
苏小糖已经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下午的精神消耗太大,她终于撑不住了。林平凡给她盖了件外套,然后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城市另一头,东郊老工业区。
他调出了那片区域的卫星地图、历史照片、甚至一些民间探险者拍的废墟视频。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或者说,正常得有点不正常。
因为太安静了。
那片区域,虽然废弃,但偶尔会有流浪汉、探险者、甚至拍短视频的网红出没。可最近三天,没有任何人去过那里。
不是被封锁——官方没有发布任何通知。
而是...去的人,都没回来。
不是失踪,是“没回来”——去了,进去了,然后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论坛上有零星帖子在讨论,但很快就被删除。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抹除那片区域的“存在感”。
空间折叠...
林平凡想起那种现象的描述:现实的空间被“折叠”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与外界隔绝的区域。进入的人会陷入无限循环,或者被传送到未知的地方,甚至...被“消化”掉。
如果真是这样,那那片区域,现在就是一个活着的、饥饿的陷阱。
而那条短信...
是警告?是求助?还是...诱饵?
他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远处霓虹的光芒像困倦的眼睛,一眨一眨。
玻璃瓶里的黑色羽毛,此刻光芒的脉动,已经和心跳的频率完全同步。
怦。
怦。
怦。
凌晨一点十九分。
苏小糖醒了。
她揉着眼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看到了林平凡还坐在电脑前,以及桌上那个发光的玻璃瓶。
“老、老板...您还没睡?”
“嗯。”林平凡头也不回。
苏小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看向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着东郊工业区的卫星地图,以及那些“消失者”的最后定位点标记。
“这是...”
“可能有新麻烦。”林平凡说,“东郊那边,出现了‘空间折叠’。进去的人,都没出来。”
苏小糖的睡意瞬间消失。
“空间...折叠?”
“嗯。”林平凡指向玻璃瓶,“而且,那根羽毛,好像和那边有关系。”
苏小糖看向瓶子。
深紫色的光芒,此刻正以稳定的节奏脉动着。她能看见,那些光芒里,有极细极细的、黑色的丝线,从羽毛上延伸出来,穿透玻璃瓶,穿透窗户,向着某个方向——正是东郊的方向——缓缓飘去。
像是在...指引方向。
或者,在吸收着什么。
“它在...吸收那边的‘异常’能量。”苏小糖低声说,“像是在充电。”
“充电?”林平凡挑眉。
“嗯。”苏小糖点头,“那种深紫色的颜色,是‘规则崩坏’的颜色。而东郊那边,规则正在崩坏,产生了大量的这种颜色。这根羽毛...在吸收它们,让自己变得更强。”
她顿了顿,声音有点发抖。
“如果它吸收到足够的能量...可能会...‘苏醒’。”
“苏醒成什么?”
“不知道。”苏小糖摇头,“但肯定不是好东西。”
林平凡沉默。
他看着电脑屏幕,看着玻璃瓶,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准备一下。”他说。
“准备...什么?”
“去东郊。”林平凡站起身,拿起外套,“在羽毛完全苏醒之前,在更多人消失之前,去看看。”
苏小糖愣住了。
“现、现在?半夜?”
“异常事件不会挑工作时间。”林平凡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手电筒、便携工具、一些奇怪的符纸(不知道谁留下的)、还有那枚“锚定之戒”戴在手上,“而且,现在去,可能还能看到更多东西。”
他看向苏小糖。
“你可以留下。这次可能更危险。”
苏小糖咬着嘴唇,思考了三秒。
然后,她摇头。
“我跟您去。”她说,“我能看见颜色,能帮您分辨危险。”
林平凡看着她。
姑娘的眼神很坚定,虽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那就快点。”他说,“带上手链,多带点折纸。”
苏小糖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包。
凌晨两点零七分。
林平凡锁上事务所的门。
两人前一后,走下漆黑的楼梯。
街对面,咖啡馆早已关门,二楼窗户一片黑暗。
但苏小糖还是看见了。
在那个二楼窗口,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银灰色的机械颜色。
监视者,曾经在那里。
但现在,不在了。
是去别的地方了,还是...也去了东郊?
“老板,”她小声说,“那个穿风衣的男人...”
“可能也在那边。”林平凡拦下一辆夜班出租车,“正好。多一个人,多一份数据。”
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大叔,打着哈欠,满脸倦容。
“去哪?”
“东郊老工业区。”林平凡说。
司机的哈欠停在一半,眼睛睁开。
“东郊?这么晚去那干嘛?那边最近不太平,听说闹鬼...”
“我们就是去抓鬼的。”林平凡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去便利店买烟”。
司机愣住,然后笑了。
“行,小伙子有胆量。坐稳了。”
出租车启动,驶入夜色。
城市在车窗外快速后退,从繁华的市中心,到安静的居民区,再到荒凉的郊区边缘。
路灯越来越少,黑暗越来越浓。
苏小糖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折着纸。这次她折的是一只乌鸦,黑色的纸,但在她眼里,折纸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安的深紫色光晕。
像是预感。
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出租车停在了一条荒废的公路上。
前方,就是东郊老工业区的入口——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里面是望不到头的黑暗。
司机收了钱,犹豫了一下,说:
“小伙子,小姑娘,听我一句劝,别进去。我在这附近跑夜车十几年了,最近这片...邪门。上周也有两个人说要进去探险,我拉他们来的,然后...”
他顿了顿。
“然后他们就再也没出来。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着。报警了,警察来转了一圈,说没发现什么,就不管了。但我感觉...里面不对劲。”
林平凡点头。
“谢谢提醒。我们就在门口看看。”
司机显然不信,但也没再多说,调转车头,迅速离开。
尾灯的红光在公路上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
黑暗,重新合拢。
只有远处城市天际线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这片废弃工业区的轮廓:巨大的厂房像沉睡的巨兽,生锈的管道像扭曲的血管,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连虫鸣都没有。
风在这里似乎也停止了流动,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糖浆。
苏小糖抓紧了背包带子,手腕上的手链微微发热,散发出金色的光晕,为她驱散了一丝寒意。
但那种深紫色的颜色,在这里,浓得几乎要滴出来。
整个工业区,都被一层厚厚的、蠕动着的深紫色雾气笼罩着。
雾气在缓慢地旋转,像漩涡,像呼吸。
而漩涡的中心,就在工业区最深处,那个最大的厂房里。
“在那里。”苏小糖指着方向,声音有点发干。
林平凡也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感知。
那里的空间,在“折叠”。
现实像一张纸,被无形的手反复对折,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迷宫般的结构。进入的人,会被困在那无限循环的折叠里,永远走不出来。
或者,被折叠的空间本身“消化”掉。
而更深处...
林平凡让银色丝线探向漩涡中心。
瞬间,他感觉到了一个“存在”。
一个巨大的、沉睡的、饥饿的存在。
它才是“空间折叠”的源头。
它在做梦。
一个关于“吞噬”和“膨胀”的噩梦。
而它在梦里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让现实的空间扭曲、折叠。
“不止是空间折叠。”林平凡低声说,“里面有个‘东西’。它在...成长。”
“成长?”苏小糖问。
“嗯。”林平凡看向她,“它在吸收那些进入者的‘存在感’,作为养分。每吸收一个人,它就长大一点,折叠的范围就扩大一点。现在...它已经快醒了。”
他顿了顿。
“如果它完全醒来,折叠的范围可能会扩大到整个东郊,甚至...更远。”
苏小糖的脸色煞白。
“那...那我们怎么办?”
林平凡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那片深紫色的雾气,看着漩涡中心,看着那个沉睡的、饥饿的存在。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玻璃瓶。
瓶子里,黑色羽毛的光芒,此刻已经亮得刺眼。
脉动的频率,快得像狂奔的心跳。
怦怦怦怦!
像是在渴望什么。
像是在呼唤什么。
像是在...等待被唤醒。
“我们进去。”林平凡说,拧开了瓶盖。
深紫色的光芒,从瓶口涌出。
黑色羽毛,缓缓升起,悬浮在空中。
然后,它开始向着漩涡中心,飞去。
像归巢的鸟。
像回家的孩子。
像...回到本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