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九区(UTC+9)时间2120年1月1日,元旦。
热带阳光一如既往地毒辣,炙烤着“归化岛”。它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叫“归原岛”,那是无数觉醒者心中共同怀揣过的一场梦的名字。
如今,这里早已不再是觉醒者记忆中的模样。
低矮但设计极富流线美感的第29代住房群落,最高不超过三十米,银白色的外墙覆盖着高效太阳能哑光膜,像一片片温顺的贝壳散落在葱郁的绿化中。而在这些群落中央,巍然矗立着数座巨大的生态金字塔——第30代住房的典范。它们如同人造的山脉,透明的穹顶下是层层叠叠的生态社区,内部气候自成循环,光线经过精密计算模拟最宜人的日照。非住宅建筑则挣脱了高度限制,数座造型奇特的摩天大楼刺破云层,其中一座通讯塔的高度甚至超越了旧时代的哈利法塔。
城市不再是拥挤的团块,而是像一只巨大的章鱼,核心区域保留着旧城的轮廓,而新增的部分则沿着低空穿梭机网络形成的“触手”向四周森林和海岸线优雅延伸。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和绿地被刻意保留下来,与高度科技化的居住区交织,形成“和谐共生”的景象。磁悬浮穿梭机在预设的透明管道中无声滑行,精准得如同钟表零件。无论想去城市哪个角落,抵达时间绝不会超过三十分钟。
在利维坦的管理下,归化岛物质极度丰富,按需分配,没有贫困,没有显性的暴力。街道洁净得几乎反光,连一片落叶都会在几分钟内被高效的清洁机器人吸走。公园里,孩子们在AI监护员的看护下嬉戏,笑声规律而悦耳,缺乏一丝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一切都显得高效、有序、圣洁,一种令人窒息的完美。
人们穿着宽松舒适的服装,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被精心调试过的满足感。他们不再需要为明天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而烦恼,AI早已安排好最优解。
在利维坦的统治下,人类只要不触犯那日益繁复、无孔不入的“秩序条款”,就会轻松享受美好的未来生活。
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一只灰褐色的老鼠从下水道里探出头,胡须急促颤动,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巷口。巷子外,是光洁如镜、能映出蓝天白云的复合材质路面,低空穿梭机拖着淡蓝色的离子尾迹,沿着无形的轨道悄无声息地滑过,秩序井然。
老鼠犹豫了一下,最终被临街的一块略微腐败的水果吸引,这是城市绿化的产物。它猛地窜出,在爪子刚触碰到那点可怜的食粮时,路面上一块原本毫无异样的地砖突然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
滋——!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高频脉冲瞬间击中老鼠。它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吱叫,便猛地抽搐了一下,僵直地倒在地上。紧接着,小小的身躯被一只从地下悄无声息升起的机械臂夹起,缩回地底,送往下一阶段的分解处理。巷口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归化岛的“秩序”,容不得一点杂质——至少在城市里是这样的。它们的存在被定义为“0.001%不可控生物污染风险”,属于必须即时清除的范畴。
在这片被利维坦精心打理的“和谐”边缘,在归化岛东边连绵起伏、植被异常茂密的群山深处,不和谐的音符仍在顽固地跳动。
深夜,群山腹地,第一军临时营地。
潮湿闷热的空气凝滞不动,蚊蚋成群结队地围攻着任何暴露的皮肤。一座利用天然岩洞扩建、覆盖着厚重伪装网的指挥所里,汗味、土腥味和一股淡淡的电子元件过热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什杜姆站在一张摊在粗糙木桌上的老旧地图前,指尖划过一条刚用红笔标注出的虚线。地图边缘已经磨损卷曲,上面布满了各种反复修改的标记。
“三号补给点又被端了。”一个脸上带着新疤的年轻军官低声报告,声音里压着愤怒和疲惫,“‘黑曜石’的巡逻队像装了狗鼻子!我们刚转移过去不到八小时……”
“损失?”什杜姆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弹药损失三成,主要是电磁枪能量胶囊和‘雷公’备用零件。粮食……只抢出来一半。阿卜杜勒小组……为了掩护撤退,没回来。”年轻军官的声音更低了。
指挥所里一片死寂,只有老旧的空气净化器发出沉闷的嗡鸣。留下的这些人,大多和利维坦有血仇。他们的父母、伴侣和子女,在“净化”或是与“黑曜石”的冲突中被那幽蓝的光环化为光粒子,至今下落不明。支撑他们在这鬼地方像地老鼠一样活下去的,不是虚无缥缈的“觉醒”理念,而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和“绝不让他们好过”的执念。他们的抵抗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啃咬,对着利维坦这头巨兽坚硬的脚踝,明知无用,却无法停下。
什杜姆直起身,目光扫过眼前这些衣衫褴褛、眼窝深陷却目光凶悍的部下。他的军装依旧笔挺,但磨损严重,眼神深处的疲惫和某种日益滋长的东西,比部下们更重。
“知道了。”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挥了挥手让军官下去。
抵抗是真实的,流血是真实的,但什杜姆的目光已经越过了眼前的地图,越过了归化岛的群山。他知道,这种零敲碎打的游击,除了不断消耗本就不多的本钱,延缓最终结局的到来,意义已然不大。利维坦的统治根基未被触动,反而越发稳固。他需要更大的棋盘,更强的力量。
第一军,这些被仇恨淬炼过的精锐,是他手里最硬的牌,但不能只用来啃脚踝。他在等待,也在积蓄,每一个牺牲士兵省下的口粮,每一颗从“黑曜石”牙缝里抢下的弹药,都在为他模糊却坚定的未来蓝图添砖加瓦。另起炉灶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在他心底缠绕生长,愈发清晰。
与归化岛的闷热和深山里的艰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半岛的严寒。
这里没有归化岛那种炫目的科技感,更多的是一种粗犷、实用甚至略显过时的工业气息。建筑低矮敦实,为了抵御漫长冬季的风雪,街道宽阔便于扫雪车作业。空气里弥漫着煤炭燃烧和金属加工的味道,还有一种食物腌制入味后特有的酸辣气息。
半岛东部,卢德阵线基地。虽称基地,更像一个功能齐全的小型城镇,融合了居住、训练、科研和生产。比起归化岛的“和谐精致”,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忙碌而扎实的糙砺感。
训练场上,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一队新兵正在教官的吼声中进行严寒下的体能训练,积雪被踩得嘎吱作响。
“快!快!你们这群软脚虾!利维坦的‘黑曜石’可不会因为你们怕冷就手下留情!”一个洪亮如钟的嗓门炸响,盖过了风声。是磐石。他裹着厚厚的防寒服,像一头人立起来的巨熊,一条胳膊还不太灵便,但眼神依旧凶悍。他身边站着鹤竹,她依旧沉默清冷,抱着双臂,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新兵的动作,偶尔出声纠正,言简意赅,直指要害。
“腰部发力!重心压低!你想在雪地里当靶子吗?”鹤竹冷声道。
另一个训练区域,刺玫凛正指导一组士兵进行近距离巷战技巧训练。她的脸上留下了风霜和旧伤的痕迹,但眼神锐利,动作干净利落,一边示范如何利用掩体,一边用带着点沙哑的声音讲解:“……别迷信武器射程!在拐角,勇气和反应比什么都重要!记住,活下来才能输出!”
身为高级军官的他们并没有选择窝在温暖舒适的办公室,而是每天抽出一到两个小时坚持与基层士兵相处,为百官做表率,这很难得。
事实上,他们三人正计划着退居二线,将作战的指挥权交给了他们认可的接班人。趁着身体尚可,他们打算用自己扎实的军事基本功,教会基层军官和士兵,帮助新兵率达50%的卢德阵线快速形成战斗力。
磐石的带兵经验由一位同样嗓门洪亮但更注重各部队协同作战的前第一军副军长张秋水继承;鹤竹的精准狙击技巧和冷静头脑,传承给了一位极具天赋的半岛裔女射手金月娥;刺玫凛的实战经验和有关大兵团作战的知识,则灌输给了几个机灵又坚韧的年轻军官,包括半岛军方特意安排进来的高材生李完勇。马林切虽然年轻,但也在有意培养接班人,以防自己不幸阵亡时部队不受影响。就连王得邦,也有意培养一批年轻的独立三师中层军官。传承,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无声地进行着。
对于上述的接班人,大多数都能获得所有前辈的认可,唯独李完勇,王得邦曾向卢德透露过,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李完勇,这位被半岛政府重点培养的高材生,有着过人的智慧与敏锐的洞察力。他身形挺拔,面容上总是挂着谦逊的微笑,眼神里透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深邃。过往他凭借出色的能力,深入南半岛与日本潜伏,为半岛带回了大量至关重要的情报。那时的他,是半岛的希望,备受赞誉与信赖。
平日里,李完勇表现得十分忠诚,对上级的指令言听计从,对待同事也谦逊有礼,可这一切不过是他精心打造的伪装。王得邦偶然间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发现他实则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心胸狭隘和小肚鸡肠,还可能是个知小礼无大义之人。至少在王得邦表示自己对晋升和权力不感兴趣后,李完勇一改曾经的尊重,表现出了对王得邦的不屑。从那时起,阵线中的元老们也只有王得邦能够感受到他的虚伪。在与人交往中,李完勇总是看人下菜碟,对有权有势者极尽谄媚,对普通同僚则不屑一顾。一旦利用完他人,便过河拆桥,毫无半点感恩之心。
当刺玫凛有意让另一个人接替独立一师师长一职时,这种落差让自视高人一等的李完勇心底的不甘迅速发酵。他并未反思自身短板,反而第一时间将目光转向了权力体系中另一处可攀附的节点,即独立二师师长马林切。
深谙“看人下菜碟”之道的李完勇,很快便摸清了马林切的核心诉求:作为阵线中的主要将领,马林切始终渴望通过鲜明的立场与实绩,向高层证明自己对卢德阵线的绝对忠诚。李完勇精准抓住这一心理,立刻调整姿态,对马林切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恭敬与顺从:日常汇报时刻意凸显对其决策的绝对认同,公开场合频繁附和其观点以彰显“步调一致”,甚至主动搜集能为马林切“邀功”的细碎功绩,包装成“师座领导有方”的成果呈递上去。这种做法,恰好击中了马林切急于证明忠诚的需求,马林切逐渐信任这位“能人”,毕竟他是半岛政府极力推荐的高材生,政治立场肯定过硬。
凭借这番精心算计的钻营,李完勇不仅顺利获得马林切的信任,更被其视作“心腹”重点培养,一步步推上独立二师师长候选人的位置,手握了实际的权力。
然而,李完勇的“恭敬”从未源于真心,不过是基于利益的暂时妥协。在此前与普通同僚的相处中,他早已暴露了真实面目:面对无实权的同级军官,他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轻蔑,交谈时眼神游离、语气敷衍,甚至会刻意忽视对方的合理建议;而一旦有人失去利用价值:比如曾经帮他传递过情报、如今却调离核心岗位的旧友,他便会立刻疏远,碰面时连基本的寒暄都省略,仿佛过往的交集从未存在。此前在争取独立一师职位时,他曾对刺玫凛身边的参谋百般讨好,试图通过对方打探消息,可当得知自己无缘该职位后,便再也没与那位参谋有过任何往来,全然忘了当初对方为他提供的帮助。这种“有用则捧、无用则弃”的冷漠,与他对马林切的谄媚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彻底暴露了他精致利己、毫无感恩之心的本性。
然而,卢德等人对此选择沉默。毕竟这是李完勇的道德品质问题,对于卢德阵线的发展,他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基地的核心,技术中心。这里灯火通明,各种仪器的嗡鸣声、键盘敲击声和研究人员激烈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与归化岛那种被AI包办的“高效宁静”不同,这里充满了人脑碰撞的嘈杂和活力。安东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眼神里的狂热丝毫未减,正对着一个复杂的三维能量结构图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什么。赵灵依旧对外界事务提不上任何兴趣,一心扑到研发之中。事实上,技术中心要感谢一下马林切,她和她副官的护卫军背景为技术研发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他们经常操作一台模拟器,协助安东测试新设计的相位干扰器原型机——虽然它依旧时不时抽风似的冒出点电火花。
卢德和格蕾塔的工作相对前期已经“轻松”了许多。阵线的发展走上了正轨,各部门运转良好。他们更多负责战略规划和重大决策。
此刻,他们刚从一场关于“序量坍缩”理论应用可能性的冗长会议中脱身,并肩走在通往居住区的覆雪小路上。路灯在寒夜里散发出昏黄的光晕,雪花稀疏地飘落。
“安东还在纠结那‘鬼能量’的谐振频率,”卢德呼出一大口白气,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宽和的笑意,“差点和赵灵打起来。就因为一个小数点后五位的参数。”
格蕾塔紧了紧深绿色的防寒服领口,蓝眼睛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亮:“至少他们在尝试理解,而不是像归化岛那样直接接受结果。这就是希望所在。”她顿了顿,侧头看向卢德,“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磐石。他再那么吼下去,新兵没练出来,他的肺要先冻坏了。”
“邦子已经给他送去了两斤人参酒和一大包山珍,美其名曰‘战略性物资支援’。”卢德笑道,“结果被磐石追着骂了半条街。你要知道,磐石这人固执,丁是丁卯是卯,说邦子贿赂军需官,带坏风气。”
格蕾塔忍不住轻笑出声,摇了摇头。这两年,在半岛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共同肩负着卢德阵线未来发展的重担,朝夕相处的默契,让一股情愫悄然滋长。不知何时,两人之间早已超越战友的情谊,一种无言的信任和依赖沉淀下来,逐渐酝酿成更深的羁绊——牵挂。只是大战当前,前途未卜,谁都没有轻易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们之间很少谈论关于个人的未来,那个过于沉重和不确定的话题。但偶尔,在像这样短暂的独处时刻,眼神交汇间,一种温暖而复杂的情愫悄然流动。他们都清楚对方心里的矛盾——渴望并肩走下去,却又害怕这份牵挂会削弱战斗的意志。他们共同期待着战争结束后或许能拥有的平凡生活,却又深知那可能是一种奢望。他们也曾幻想留下血脉延续希望,又不知道是否让孩子承担他们的责任。
这种纠结像一根细线,缠绕在心尖,不致命,却时常带来细微的刺痛。
2120年3月8日。半岛基地最大的礼堂,同时也是食堂,被简单布置过。这里没有鲜花,一是半岛这季节也找不着,二是这里好像已经放弃了在温室中培育观赏物件的科技树。只有3D打印的各种装饰品,闪着冷硬却别致的光泽。红色横幅倒是挂了一条,上面用半岛文字、汉语、德语和通用语写着“祝卢德与格蕾塔新婚誌喜”。
来宾五花八门。有穿着笔挺军装的卢德阵线元老,有穿着半岛传统服饰前来祝贺的当地政府代表和民众,更多是穿着统一灰色作训服、脸上还带着好奇和兴奋的年轻士兵们。
礼堂弥漫着食物香气——主要是半岛特色的泡菜、各种腌制小菜、热气腾腾的肉汤和东北酸菜。这口酸菜来之不易,是走私过来的,目的是满足格蕾塔对于德国酸菜的想念。与酸菜一同走私过来的还有一件东北大花袄,穿在格蕾塔身上竟意外地合身,透露着喜庆。一口酸菜下去,穿着东北大花袄的格蕾塔变成了“东北翠花”。
格蕾塔噙着泪花,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感谢东北老铁!感谢阵线的大伙!”
这句“感谢东北老铁”说得实在真切。在已利维坦化的东北,人们虽衣食无忧,但骨子里的热情劲儿却丝毫未减。一听说江对岸的半岛人想尝尝本地特产,便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交易。说是交易,其实更像是单向的赠予,毕竟东北人啥也不缺。只要半岛人象征性地拿出点儿东西,他们就大大方方地把对方想要的特产塞过去。若是半岛人能拿出些新奇玩意儿,那更是合了他们的心意。为了满足东北人的这份期待,半岛边界附近的城镇甚至兴起了一大批手工作坊。东北人似乎格外享受这种状态,总是乐此不疲地借着与对岸的交易寻点乐子。虽说这种交易与利维坦对半岛的封锁政策背道而驰,可谁又会真的在意呢?毕竟东北人没有违反任何针对人的法令,而利维坦似乎也默许了东北人这种“娱乐方式”的存在。
安东不知从哪捣鼓出来的、味道有点怪但喝下去浑身发热的“伏特加”。
王得邦今天是司仪,他难得地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换了身相对整齐的军装,虽然领口还是有点歪。他紧张地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稿纸,清了清嗓子:“咳咳!安静!都安静!各位领导,各位乡亲,各位战友!今天,是个好日子!天公作美……呃,外面大雪纷飞!瑞雪兆丰年!往后的日子,愿你们的爱情如这漫天飞雪,纯净且长久!”短暂的假正经之后,他便暴露本色,“瑞雪兆丰年嘛,年年丰收!生孩子也一样!多给我们生些大侄子、大侄女!”
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咱们卢德副总指挥,和格蕾塔总参谋长!”王得邦声音拔高,“这两位,啊,从穿开裆裤……不对,从在归原岛射箭打靶那时候就认识了!一起扛过枪,一起挨过饿,一起揍过铁疙瘩!那是革命的友谊,战斗的情谊!今天,终于……终于要升华了!从战友,变成两口子!”
又是一阵大笑,夹杂着口哨和鼓掌。
卢德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口别着一朵3D打印“小花”,脸上有点发烫,但眼神明亮,嘴角一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格蕾塔则穿了一身改小的、合体的半岛女性传统衣裙,淡蓝色的面料衬得她金发更耀眼,碧眼如水。她微微低着头,脸颊绯红,难得地露出些小女儿的羞态。
“下面!请新郎新娘……交换信物!”王得邦喊道。
卢德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用报废电磁枪撞针打磨成的、略显粗糙却闪着银光的戒指。他拉起格蕾塔的手,小心地给她戴上:“闹姐……以后……嗯……多指教。”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耳朵根都红了。
格蕾塔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皮套,抽出一支做工极其精巧、闪着幽蓝金属光泽的……笔?或者说,更像一个微型的多功能工具,顶端甚至还有一个微型数据接口。她递给卢德,声音很轻却清晰:“我自己做的……能破译低级密码锁,还能当高压电击器用。你可要收好。”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和叫好声!连一脸严肃的半岛代表都忍不住真诚一笑。
“好!礼成!”王得邦趁机高喊,“现在!开吃!喝……喝那个什么……安东特供!”
气氛瞬间热烈起来。人们涌上来向他们祝贺,敬酒。磐石用力拍着卢德的肩膀,差点把他拍散架:“好小子!总算办了件明白事!早点生个小战士出来!老子教他打炮!”鹤竹则递给格蕾塔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套保养得极好的精密工具:“贺礼。”刺玫凛笑着拥抱了格蕾塔,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让格蕾塔的脸更红了。安东端着一杯冒着泡的液体挤过来,非要卢德尝尝他的“最新成果”……
婚礼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充斥着战争年代的直白和半岛的粗犷气息,却充满了真挚的祝福和难得的欢笑。在这朝不保夕的岁月里,这一点点温暖的仪式感,像寒夜里的篝火,照亮了彼此的眼眸,也暂时驱散了未来的阴霾。
这场婚礼带给新娘格蕾塔的是满满地真诚与感动,她认为这是世间最浪漫的婚礼。但是,在新郎卢德看来,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常自责自己没有为格蕾塔提供浪漫唯美的婚礼。
卢德这么想,似乎有他的道理。在人工智能高度发达22世纪,人类的婚礼已经变得非常梦幻。在利维坦策划的婚礼中,新人站在由百万纳米级发光粒子编织的“星轨甬道”上,每一步都踩碎成转瞬即逝的星云,身后拖着淡紫色的光痕如同时间的尾迹。空中悬浮着无数透明的“记忆晶体”,AI正实时调取两人过往十年的脑波共鸣片段,这些画面化作流动的光河在宾朋周身流转。当新人交换戒指时,AI驱动的“情感场域”突然展开,将所有观礼者的祝福转化为可见的能量波纹,与远处星港起降的反物质飞船尾焰交织成绚烂的光网,而那对婚戒在量子纠缠技术的作用下,永远保持着相同的共振频率,就像两颗永不脱节的心跳。
卢德真希望给格蕾塔极致的浪漫!
卢德和格蕾塔的婚礼,在半岛寒冷的春天里像一道短暂的暖光,很快被北半球的寒风所取代。这场结合不仅是两个人对彼此人生的承诺,更在无形中加强了卢德在阵线中的核心地位。一些老成员私下里开始用“卢德的卢德阵线”开玩笑,但这玩笑背后隐藏着一种潜在的风险:权力的集中创造了一个绝对权力体——人形利维坦。
和所有人一样,卢德不希望阵线内出现任何形式的个人独裁。
婚后第二周,卢德主动召集了阵线所有高层和半岛代表,开了一个半官方性质的茶话会,提出了一个让不少人意外的方案。
“一个组织不能系于一人之身,这是有理论基础的。”卢德在会议上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格蕾塔送他的那支多功能工具笔,“两百年前,马克斯·韦伯曾说,超凡魅力型人物的出现会导致官僚体系失去自主性,得不到有效锻炼,从而不利于后超凡魅力型人物时代的发展。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固的运转结构。我提议成立五人领导小组,负责阵线日常发展规划和重大决策。为了保证重大决策的通过率,我建议采取5票3赞成即可通过的原则。”
会场氛围相对轻松,大家一阵低语。乔治微微颔首,磐石挠了挠他略显扎手的下巴,似乎没完全明白但觉得有道理。半岛方面代表金永叹司令员则眯着眼睛,不动声色。
“五人提名。”卢德继续道,“卢德继续负责战时总指挥和平时外联;安东代表技术部门;金月娥和李完勇代表阵线内的半岛士兵;张秋水负责内部管理和后勤。”
五人中原本没有李完勇,这是马林切事先极力推荐的结果。
格蕾塔坐在卢德侧后方,平静地点头。她将继续担任总参谋长,但不进入五人小组。这个安排既保留了她的影响力,又避免了权力过于集中在夫妻二人手中。
王得邦凑近卢德耳边:“老卢,你这是自己给自己套缰绳啊?结了婚果然不一样了,有人管着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个人听到。
卢德肘了他一下,却带着笑:“邦子,你这是嫉妒我有人管,还是嫉妒我有人要?”
“我这是担心你以后想偷偷加个餐都没人签字批准!”王得邦夸张地叹气,“到时候可别来找我蹭泡菜。”
会场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一周后的正式会议上,卢德的提议被顺利通过。新机制开始运转,效率出乎意料地高——集体决策虽然偶尔有争执,但避免了个人盲点,也让各方利益得到了更好平衡。
许是沾了这场婚礼的喜气,整个卢德阵线都浸润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氛围里,连空气都仿佛染上了几分柔软的暖意。
然而,温馨的时光总是短暂。仅仅半年后,2120年9月,半岛基地再次被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氛笼罩。
巨大的新兵训练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将近一万名年轻的面孔。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半岛本土的热血青年,有从AI区历尽艰险逃出来的“觉醒者”,甚至还有少数从归化岛那片“和谐”之地闯出来的“变节者”。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新兵作训服,眼神里有紧张,有好奇,有迷茫,但更多的是被精心引导出的狂热和对“卢德阵线”这面旗帜的向往。
高台上,乔治、卢德、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鹤竹和刺玫凛等高层肃立。背后是巨大的卢德阵线战旗——一面黄白黄三分的旗帜,中间横向白道上印着“Luddite”的黑字。
卢德向前一步,望着台下那片年轻的海洋。他比几年前更沉稳,眉宇间刻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责任带来的凝重,但当他开口时,那种天生的亲和力和经过战火淬炼的坚定依旧能瞬间抓住所有人的心。
“战士们!”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训练场,清晰而有力,不带丝毫煽情,却自有分量,“欢迎你们的选择。你们选择了艰难,而非安逸;选择了清醒,而非沉沦;选择了为自己、为未来而战,而非将命运交给冰冷的算法!”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这条路,布满荆棘,洒满鲜血。没有利维坦许诺的‘无忧生活’,只有冰冷的武器、艰苦的训练和随时可能到来的牺牲。你们脚下的土地,半岛,是我们的盟友,也是我们的屏障之一。但我们不能永远寄人篱下!我们的目标,是打破囚笼,夺回属于人类的未来!一个不靠施舍、不被监控、由我们自己犯错自己掌握的未来!”
他的话语朴素,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告诉我!你们害怕吗?”卢德突然提高音量。
台下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参差不齐却异常响亮的吼声:“不怕!”
“声音不够响!利维坦听不见!”卢德吼道。
“不怕!!!”近万人的咆哮汇聚成声浪,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卢德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很好。记住今天的吼声。记住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记住,你们不是炮灰,是火种!训练会榨干你们最后一滴汗,战斗可能会夺走你们最宝贵的生命!但你们所做的每一分努力,流的每一滴血汗,都是为了一个可能性——一个我们的孩子,能真正自由呼吸、奔跑、哭笑的世界的可能性!”
他没有再多说。仪式简短而有力。新兵们在教官的带领下宣誓,声音稚嫩却无比郑重。卢德阵线的总人数,随着这批新血的加入,首次突破了五万大关。希望似乎在寒风中茁壮成长。
但就在新兵宣誓仪式结束后不到一小时,一个通信兵脸色苍白、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指挥部,甚至忘了敲门。
“副总指挥!参谋长!紧急……紧急情报!全球频道……利维坦……”
所有人心里都是猛地一沉。
主屏幕被强行切入利维坦的官方频道。依旧是那片深邃的黑暗背景。但这一次,出现的不是冰冷的徽记或通告。
画面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三个……Ur。
通体流淌着液态白金般的光泽,线条修长完美,面容模糊在柔和的光晕中,唯有一双双如同蓝色恒星的电子眼,平静地“注视”着镜头。它们一模一样,无论是高度、细节,还是那种非人的神性和冰冷的威压,都与当年在“碎岗”被卢德一箭射“死”的那个Ur毫无二致!
一个温和、清晰、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与记忆中Ur的声音分毫不差:
“通告全人类:基于绝对秩序维护与文明引导之持续需求,利维坦核心交互界面已完成升级。Ur-unit系列现已增量部署,将于各主要枢纽节点履行既定职责。旧有协议及准则持续有效。”
“秩序永续。”
画面消失,屏幕变暗。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刚刚还在为新兵加入而振奋的情绪,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冻结、砸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磐石张大了嘴,粗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呆滞的震惊。鹤竹抱着胳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刺玫凛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虽然那里没有配枪。安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核心数据……杰罗姆的情报……”
王得邦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慢慢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他看向卢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格蕾塔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蓝宝石般的眼眸剧烈收缩,她猛地看向卢德,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深切的恐惧。Ur的恐怖,那绝望的战斗,卢德搏命的一箭,战友被爆炸吞噬……所有被刻意压抑的残酷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回,清晰得令人窒息。
卢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的沉稳和之前演讲时的神采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凝重。他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骨节突出,微微颤抖。胸口的旧伤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惨胜的代价。
一个Ur就几乎让他们全军覆没,赌上了无数人的性命和运气才侥幸……
现在,同时出现了三个。
这意味着什么?利维坦不仅恢复了,而且变得更加强大?Ur根本就不是唯一的?或者……它根本就是可以无限复制的?
短暂的死寂后,指挥部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锅!震惊、质疑、恐惧、绝望的情绪交织弥漫。
“安静!”卢德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刀锋切断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看向他。
卢德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惶失措的脸,最终落在格蕾塔苍白的脸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双经历过最深黑暗的眼睛里,震惊过后,是一种更加坚硬的决绝浮现出来。
“慌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稳定了许多,“旧的神死了,新的神站起来。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他走到主屏幕前,看着已经变暗的屏幕,仿佛还能看到那三个白色的身影。
“它出来晃悠,正好。”卢德转过身,脸上甚至强行扯出一个有点扭曲却异常坚定的笑容,“正好给新兵们看看,他们将来要揍的,到底是什么级别的铁疙瘩。也省得我们到处去找了。”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汹涌的情绪浪潮,暂时压住了恐慌。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轻松的日子,结束了。更加严峻、更加残酷的挑战,已经冰冷地矗立在眼前。曾经浴血搏杀才勉强触及的阴影,如今以三倍的数量,更加庞大的姿态,重新笼罩了未来。
卢德走到格蕾塔身边,轻轻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低声道:“看来,咱们生孩子的计划,得再往后放放了。”
格蕾塔反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肤,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锐利和清醒:“先想办法……别让我们的孩子,将来要面对三十个Ur。”
指挥部里的气氛依旧凝重,但最初的恐慌已经开始被一种更沉郁、更坚定的战意所取代。战争,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个更令人绝望的形态,再次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