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的目光转向南方,那片沐瑶用工业和资本打造的,富饶却冰冷的土地。
“但是,你们的战场,不在这里。”
庞万里一愣:“那在哪里?”
“南洋。”陈庆之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南洋?”庞万里更加困惑了,“那里是共和国的资源后方,防守严密,我们……”
“对,就是那里。”陈庆之打断了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了那片代表着海洋和岛屿的区域,“沐瑶的战争机器需要石油,需要橡胶,需要无数的矿产。这些东西,大半都来自南洋。我要你,带着这二十万大军,去那里。”
陈庆之转过身,看着庞万里,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像一把最毒的尖刀,插进沐瑶的心脏。她怎么对付我们的游击队,你就怎么对付她。团结当地的原住民,烧她的油田,毁她的矿山,炸她的港口。我要让她的战争机器,因为缺少燃料而寸步难行!”
庞万里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这……这是一个比正面决战,更加疯狂,更加阴狠的计划!
这是在挖沐瑶的根!
“可是……总司令,我们怎么过去?我们没有海军。”庞,万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沐瑶会‘帮’我们过去的。”陈庆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既然能送你过来,自然也能把你‘送’回去。”
他看着庞万里,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带着一丝歉意,和一丝决绝。
“庞大哥,接下来,你需要再演一场戏。”
“你需要‘背叛’我,背叛革命军。”
“带着这二十万大军,假意向南洋的共和国守军投降。以你国防部长的身份,他们不会怀疑。然后,在他们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夺取港口,夺取船只,将这二十万大军,像病毒一样,扩散到南洋的每一个岛屿上。”
庞万里彻底呆住了。
背叛……再背叛一次?
他刚刚才在数十万革命军面前,扮演了一个“忍辱负重”的英雄。转眼间,他又要扮演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他将成为共和国的罪人,也将成为革命军的叛徒。他将永远背负着骂名,在异国的丛林里,进行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孤独的战争。
何其……悲凉。
“总司令……”庞万里沙哑地开口,那张粗犷的脸上,写满了挣扎。
“这是命令。”陈庆之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他学会了。
他终于学会了沐瑶的冷酷。
为了最终的胜利,所有人,都可以是棋子,都可以被牺牲。包括他自己。
庞万里看着陈庆之那双再无半分温情的眼睛,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化为了决绝。
他猛地挺直了胸膛,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如洪钟。
“庞万里,领命!”
“你的背叛,将是革命最高的勋章。”陈庆之走上前,用力将他扶起,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颤抖。
两人四目相对,再无多言。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也无法回头。
第二日,天还未亮,陈庆之便召集了第七集团军的所有将士。
二十万曾经的共和国精锐,如今的革命军新兵,带着迷茫、不安与屈辱,站在苍茫的草原上。
陈庆之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年轻的脸。
“我知道,你们恨我。”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愣住了。
“你们恨我,让你们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败仗。你们恨我,让你们背上了‘降军’的耻辱。”
“你们更恨一个人。”陈庆之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就是亲手将你们当成‘礼物’送给敌人的,你们曾经的总统——沐瑶!”
人群中,起了骚动。许多士兵的眼中,都燃起了愤怒与屈辱的火焰。
“但是,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博取你们的同情,更不是为了煽动你们的仇恨。”
“我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陈庆之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从你们被抛弃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自由了!”
“你们不再是共和国冰冷战争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你们不再是为了某个人野心而死的炮灰!你们是人!是有血有肉,有家人,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
“沐瑶给了你们耻辱,而我,将给你们尊严!”
“她打碎了你们的荣耀,而我,将带领你们,亲手铸就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伟大的,真正属于人民的荣耀!”
“现在,我给你们选择!”
“愿意跟我走的,拿起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战场,将是南洋的万里丛林!你们的敌人,将是沐瑶的整个战争帝国!你们将为解放那片土地上被压迫的兄弟,为掐断独裁者的命脉而战!”
“不愿意的,我也不强求!放下武器,我会发给你们路费,让你们回家!回到你们的父母妻儿身边!”
一番话,掷地有声,砸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一个年轻的士兵,颤抖着,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嘶吼出声。
“我跟总司令走!!”
“我……我也走!她把我们当狗,总司令把我们当人!我这条命,以后就是总司令的!”
“为人民的荣耀而战!”
“为尊严而战!!”
一个,十个,一百个,一万个……
黑压压的森林里,一杆杆步枪,如雨后春笋般,被高高举起。
二十万人的嘶吼,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直冲云霄!
“为尊严而战!!!”
庞万里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虎目含泪。
他知道,这支军队,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获得了新生。
陈庆之看着下方那片由步枪与手臂组成的钢铁丛林,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
他转过身,看向西北方,那片被群山阻隔的土地。
“沐渊亭……等我。”
他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这支他亲手唤醒的军队,只留给所有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全军,开拔!”
“目标,晋州,娘子关!”
……
晋州,娘子关。
关隘建于两山对峙之间,地势之险,尤胜蜀州剑门。
一条宽仅五米,坡度近三十度的狭窄山道,如同一条巨蟒,蜿蜒向上,直通关城。山道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猿猴难攀。
这便是入晋的唯一通道。
关城之上,共和国的赤红色五星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城墙垛口后,一挺挺马克沁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死神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下方那条通往死亡的道路。
关城之下,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残破的旌旗,折断的兵器,以及数不清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坡道。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的味道,刺鼻欲呕,引来成群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沙哑的哀鸣。
这里,就是北境革命军口中的“血肉磨坊”。
“冲啊!为了革命!!”
又是一声嘶吼,数百名革命军战士,抱着简陋的云梯和炸药包,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他们弯着腰,尽可能地贴着地面,利用尸体和岩石作为掩护,艰难地向上攀爬。
哒哒哒哒哒——!
关城之上,死神的咆셔再次响起。
十几条火舌喷吐而出,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死亡弹幕。
冲在最前面的战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拳击中,猛地一颤,身上炸开一团团血花,然后无力地滚落下去,带动着身后的同伴,像滚地葫芦一样,摔下山道。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们身下的土地。
“轰!”
一名战士侥幸冲到了半坡,奋力将手中的炸药包扔向城墙。
炸药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却在距离城墙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被一发精准的子弹引爆。
巨大的气浪将那名战士和周围的几名同伴,直接掀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岩石上,没了声息。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关城后方,一处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内。
沐渊亭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如同地狱般的战场。他的指甲,早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撤……撤下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政委!我们还能再冲一次!弟兄们……”一名团长红着眼睛,不甘地吼道。
“我让你撤下来!!!”沐渊亭猛地回头,那张曾经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狰狞与痛苦,“你是想让他们都死光吗?!啊?!”
那名团长被他吼得一愣,最终只能颓然地低下头,不甘地传下了撤退的命令。
鸣金声响起。
坡道上仅存的几十名战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下来。
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精神崩溃,一边跑,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哭嚎。
沐渊亭看着他们,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半个月。
他们被挡在这娘子关前,整整半个月。
他们组织了十七次冲锋,每一次,都是以惨烈的失败告终。
三万多名革命军最精锐的战士,就这么徒劳地,倒在了这条通往希望的路上。
希望?
沐渊亭看着关城上那面刺眼的红色旗帜,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
他想起了那场波澜壮阔的“长征”。
近百万的军民,扶老携幼,怀揣着对新世界的向往,踏上了这条两千里的迁徙之路。
路途的艰险,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沐瑶的空军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时不时地投下炸弹,制造恐慌与死亡。
地方军阀的部队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狗,不断地进行骚扰和追击。
饥饿,疾病,严寒……
每一天,都有人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可他们都咬着牙,挺过来了。因为他们心中有光,他们相信,只要到了蜀州,到了晋州,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最沉重的一击。
蜀州门户剑门关,晋州咽喉娘子关。
两座天堑,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锁,将他们死死地锁在了这片贫瘠的山区。
姚青的装甲师,虽然无法进入山区,却用坦克和火炮,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前进,是血肉磨坊。
后退,是钢铁洪流。
他们,被困死了。
“政委,喝口水吧。”一名警卫员端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沐渊亭没有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地图。
地图上,代表着他们这支庞大队伍的红色箭头,被死死地钉在了娘子关前,动弹不得。
而在他们的后方,一个蓝色的箭头,正在不紧不慢地逼近。
那是姚青的装甲师。
她甚至没有急着进攻,就像一个耐心的猎人,欣赏着猎物在陷阱中,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我们……错了吗?”沐渊亭喃喃自语。
放弃北境的根据地,带领百万军民进行战略转移。这个看似英明的决定,如今看来,却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跳出了一个火坑,却掉进了一个更深的冰窟。
“政委,您别这么说!总司令的决定,是没错的!”那名团长咬着牙说道,“是我们没用!拿不下这娘子关!”
“拿下?”沐渊亭苦笑一声,“怎么拿?用人命去填吗?三万!整整三万条人命!我们换来的,只是让这条坡道上的尸体,又多铺了一层而已!”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我们是革命者!不是屠夫!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
“我……我对不起他们……是我把他们带到了这条死路上……”
他痛苦地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个曾经在教坊司成立“自由民主党”,意气风发,坚信理想能改变世界的男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道心,正在一点点地崩塌。
指挥所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着头,被一股浓浓的绝望所笼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报——!!”
一名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总……总司令!是总司令!他来了!!”
轰!
如同在死寂的湖水中,投下了一颗炸雷。
沐渊亭猛地抬起头,呆住了。
指挥所内所有的将领,也都愣住了。
总司令?
他不是在天胡草原,和庞万里的二十万大军对峙吗?他怎么可能……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熟悉而又沉稳的声音,已经在指挥所外响起。
“都杵着做什么?等着敌人请你们喝茶吗?”
所有人猛地回头。
只见陈庆之身披一件沾满风霜的黑色大氅,逆着光,站在门口。
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苍茫雪山。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一片星空。
“子……子由!”沐渊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踉跄着站起身,冲了过去。
“总司令!”
“是总司令!”
指挥所内,所有的将领“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激动地看着那个如同神兵天降的男人。
那一瞬间,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绝望阴云,仿佛被一道利剑,瞬间劈开。
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的“神明”,回来了!
陈庆之看着满脸泪痕,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沐渊亭,心中一叹。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兄长的肩膀,没有多言,只是沉声问道:“伤亡多少?”
沐渊亭的声音哽咽:“三万一千七百二十六人……”
陈庆之的眼眸,沉了沉。
他没有再问,而是径直走到指挥所外,举起了望远镜。
当那条被鲜血与尸体铺满的死亡坡道,映入他的眼帘时,饶是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心脏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转过身,看着那些一张张写满了期盼与崇拜的脸。
他知道,他不能流露出任何的软弱。
他现在,是这近百万军民,唯一的希望。
“我去看看。”
他没有回指挥所,而是径直朝着前沿阵地走去。
“总司令!危险!”警卫员连忙跟上。
陈庆去没有理会,他一步步走过伤兵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耳边充斥着伤员痛苦的呻吟。
他看到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士兵,整条腿都被炸没了,却还在安慰着旁边哭泣的同伴。
他看到一个老兵,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正挣扎着想要起身,嘴里还在念叨着:“我还能打……我还能冲……”
他的脚步,顿了顿。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停留,继续向前。
他一直走到了阵地的最前沿,那里距离娘子关的关城,只有不到八百米。
他能清晰地看到,城墙上,共和国士兵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和那些黑洞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机枪口。
他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北风呼啸,卷起他黑色的大氅,像一尊屹立在风雪中的雕像。
身后的将领们,包括沐渊亭,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他们不知道总司令在看什么,但他们相信,他一定能找到破局的办法。
就像他以前,无数次做到的那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陈庆之就那么站着,仿佛与身后的雪山,融为了一体。
直到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壮丽的血色。
他才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望远镜。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从今天起,停止一切对娘子关的进攻。”
所有人都愣住了。
停止进攻?
难道……总司令也觉得,毫无希望,准备放弃了吗?
一股比之前更加深沉的绝望,再次涌上所有人的心头。
陈庆之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看着沐渊亭,一字一句地说道:
“攻不上去,就不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