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娥皇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金陵城似乎迟迟未能从冬日的哀恸中完全苏醒。
秦淮河畔的柳丝抽了绿,却少了几分往年轻歌曼舞的映衬,显得有些寂寥。
这一日,白未晞信步至夫子庙附近。此处本是文风鼎盛之地,贡院庄严,书肆林立。
往常总有无数士子在此流连,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然而今日,气氛却有些异样。
她在一家临河的茶肆二楼窗边坐下,点了一壶寻常的雨花茶。
邻桌几位穿着洗得发白襕衫的士子,正围坐一处,神情激愤,声音虽刻意压低,却难掩其中的不平之气。
“欺人太甚!那徐善的策论,乏善可陈,竟取为前三甲!”一个年轻士子拳头紧握,脸上因愤怒而泛红。
“噤声!”他身旁年长些的同窗急忙制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慎言!你可知道那徐善是谁家的子弟?乃是吏部徐侍郎的侄儿!主考官与他家……哼,早有勾连。”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颠倒黑白,阻塞贤路吗?”另一人悲愤道。
“贤路?”年长士子冷笑一声,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现今这朝中诸公,谁还真正关心这取士是否公允?不过是各自安插亲信,巩固权位罢了。如今这科场,早已非寒门子弟能企及的了。”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飘入白未晞耳中。她目光掠过窗外,看到贡院那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前石狮威严,却仿佛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正当士子们议论不休时,旁边一桌看似是商贾模样的茶客,谈话内容却飘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听说了吗?汝南郡公府那位……薇小姐,前几日,正式迁入宫中居住了。”
一个较为年轻的商人略显不解,低声问道:“王兄,这……国丧期还未满。这位薇小姐此番入宫,是以何名目?总得有个说法吧?”
那位被称作王兄的年长商人捋了捋短须,呵呵一笑,声音压得更低:“说法?自然是有的,而且名正言顺!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官家因哀思过度, 身体违和,需亲近之人随身照料。薇小姐身为已故国后的嫡亲妹妹,入宫侍疾,代为打理后宫琐事,以解官家后顾之忧,这不是合情合理么?”
他刻意在“嫡亲妹妹”、“侍疾”、“打理后宫”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同桌几人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哦,原来如此,是去‘照料’国主,‘打理’后宫啊……”问话的商人拖长了语调,心领神会地点着头,“确实……合情合理,名正言顺。”
几人不再深谈,转而说起丝绸行情,但那嘴角噙着的微妙笑意,却比任何直白的议论都更能说明问题。
听闻此话,白未晞的目光掠过窗外浑浊的秦淮河水,那个曾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笑容明媚的少女身影,与“照料”、“打理”这些字眼,以及商人脸上那暧昧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她收回目光,杯中清茶已凉。她放下几枚铜钱,刚起身出门,就看到一个落魄的中年书生,正失魂落魄地从贡院方向走来,步履踉跄,口中喃喃念着“时不我与,道之不行”,随即瘫坐在街角,掩面无声,肩膀剧烈地抖动。
……
初夏的蝉鸣尚未变得聒噪,金陵城里的另一种声音却日渐清晰。
那是市井小民为生计发出的叹息。
鸽子桥小院里,宋周氏一边择着菜,一边忍不住对着刚回来的白未晞念叨:“未晞姑娘,你是不知道,今早我去买米,那价格又涨了!上好的江南米,都快赶上往年的胭脂价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叹了口气,手里的动作不停,眉头却锁得紧紧的:“还有那油盐酱醋,样样都在涨。前街那家吕记布庄,开了二十多年的老字号,昨天也挂出了盘店的牌子。说是北边来的好绢帛越来越少,本地的丝价又高,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
白未晞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院角那匹正在悠闲咀嚼豆料的老马身上。连宋瑞喂马的豆料,如今也需仔细计算着分量了。
午后,她如同往常一样,背着竹筐走上街头。确实能感受到与往年不同的气息。
绸缎庄、古玩店的客人明显稀少,门前冷落。而米店、油坊前的人们脸上却带着焦虑与谨慎,捏着钱袋,反复计算。
在一条狭窄的巷口,她看到一个老妇人因几文钱与菜贩争执不下,最终只能黯然离开,篮子里空空如也。
不远处,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一个刚出笼的馒头摊,眼巴巴地看着,却无人掏出铜板。
“唉,听说官府又要加征‘助军粮饷’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与相识的店家低语,“这税那税,名目繁多,咱们这些小本生意,都快被榨干了。”
“可不是嘛,”店家愁眉苦脸,“北边那位官家,胃口大得很呐。咱们国主……唉……”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尽在不言中。
白未晞走过曾经与周薇一同光顾过的、售卖精致点心的铺子。只见里边陈列的品类也稀疏了不少,往日诱人的甜香似乎也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