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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悲伤过度

    不经意间,深秋已至。距离白未晞上次见到周薇,已过月余。

    那个曾与白未晞相识于清凉寺。邀她同乘画舫游秦淮、一起踏春,甚至热情引她在自家的家学旁听的明媚少女,仿佛一夜之间沉寂了下去,再未出现在鸽子桥的小院,也再未有过只言片语传来。

    白未晞亦未寻她。

    这日,霜寒露重,夜色如墨。白未晞出门了。她身影如轻烟般掠过皇城高大的宫墙,落在了瑶光殿的殿顶之上。

    两名值守的宫女蜷在靠门的脚踏上,强撑着困意,脑袋一点一点。内殿,周娥皇的凤榻旁,亦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官倚着柱子打盹,手边还放着半湿的帕子和温药的暖笼。

    白未晞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悬于梁上阴影之中,下方宫女毫无所觉。

    她垂眸望向凤榻。

    周娥皇躺在层层锦被中,比上次所见更加枯槁。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脸色灰败,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郁与痛楚。

    白未晞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下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周娥皇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梦境,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像是叹息,又像是某个名字碎片,随即又归于沉寂。

    只有眼角缓缓渗出一滴冰凉的水痕,滑入鬓间。

    白未晞在梁上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重重宫阙之外。

    瑶光殿内,唯有灯火摇曳,药香弥漫,以及那沉睡中依旧无法摆脱的、沉重的悲伤。

    ……

    刚入冬月,金陵就泡在了冷雨里,灰蒙蒙的天空低垂,仿佛要与湿漉漉的青瓦屋檐接在一起。

    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皇城深处忽然传来了钟声。

    那钟声不同往日,沉郁而缓慢,一声接一声,不像是敲在铜钟上,倒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街上行人渐渐停下脚步,茶楼里的说书人忘了词,连巷口叫卖的小贩也收了声。一种无言的惊悸在湿冷的空气里蔓延。

    "是宫里……"有人低声喃喃。

    "国后娘娘……薨了!"

    消息如同冬雨中的寒意,瞬间渗进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瑶光殿内,曾经日夜不散的药味突然就闻不到了。

    那个有倾城之姿,音律上蕴绝世之才的国后周娥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凤榻上,永远阖上了她那双曾倾倒过无数人的明眸。

    她才二十九岁。

    宫人们跪倒一片,压抑的哭声在殿内低低回荡。她们哭的不仅是这位待下宽厚、素有贤名的皇后,更是哭这红颜薄命,哭这命运无常。

    谁能想到,半年前还与国主琴瑟和鸣、羡煞旁人的娘娘,会因幼子夭折、心病难医,竟如此匆匆地香消玉殒?

    消息传到汝南郡公府时,周薇正魂不守舍地倚在窗边。手中的暖炉"哐当"一声跌落在地,炭火滚出,在青石地板上明明灭灭,最终化作一缕青烟。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脸色煞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皇宫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声"姐姐"都喊不出来。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而在鸽子桥的小院里,宋周氏听到街面上的骚动,手中的针线篮打翻在地。她走到院中,听着那代表国丧的钟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国后啊,听说还很年轻……"

    就连酒楼茶肆里,往日的高谈阔论也变成了低声的唏嘘。

    "听说国主悲痛欲绝,几日水米未进了……"

    "国后贤德啊,可惜了……"

    "宫里那架她最爱的'烧槽琵琶',据说再也无人能弹出那般神韵了……"

    满城缟素,哀声不绝。冬月的金陵,因这位才情横溢、贤德兼备的皇后的离去,而显得格外萧瑟寒冷。

    白未晞站在小院的柿树下,听着风中送来的零星哭泣与钟声余韵,深黑的眼眸里映不出悲喜。

    在这举国同悲的丧仪中,最令人唏嘘的,是国主李煜那逾越常礼的哀恸。

    宫人们私下相传,当周娥皇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守在榻前的李煜竟如失魂魄。

    他没有立即安排后事,而是扑在妻子已然冰冷的身体上,痛哭失声,状若疯癫。

    任凭内侍宫人如何劝慰,也无法将他拉开。

    他紧紧握着周娥皇枯瘦的手,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涕泪交加,闻者无不心酸落泪。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位年轻的国主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几乎不理朝政。他亲自为周娥皇撰写诔文,字字血泪,句句含悲,回忆往昔恩爱,痛诉天人永隔之恨。

    他下令宫中一切从简,却对周娥皇的丧仪规格极尽考究。他时常独自徘徊在瑶光殿外,望着那曾经充满着他们琴瑟和鸣的记忆,如今却空空荡荡的殿宇,黯然神伤。

    有时甚至会在深夜,穿着单薄的衣衫,跑到周娥皇灵前抚棺痛哭,任寒露打湿衣襟,神情恍惚,仿佛随时可能追随而去。

    因悲伤过度,他需持杖才能支撑行走……

    市井巷陌间,百姓们交头接耳,既感于国主的深情,又不无忧虑。

    “听说官家在灵前哭晕过去好几回,是真伤心的!”一个老者在茶馆里拈须叹息,“如此伉俪情深,实属难得。只是……”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另一个茶客接话道,“国后贤德,走得可惜。可官家这般……长久下去,北边那边……”

    而在庙堂之上,大臣们的忧虑则更为直接和深重。

    枢密副使在私底下与同僚议论时,眉头紧锁:“陛下哀痛过甚,无心朝政。如今北边虎视眈眈,朝政积压,长此以往……”

    “是啊,”另一位官员附和,“昨日我递上的淮南军报,至今未有批复。”

    一位老臣捋着花白的胡须,忧心忡忡:“陛下与国后情深意重,我等岂不知?然陛下为一国之主,当以社稷为重啊!”

    “最可虑者,”一个声音压得更低,“是陛下将那份《昭惠周后诔》颁示天下,字字泣血,固然感人,然其中‘鳏夫’自称,实是有失君体。若传到东京,只怕赵宋更要轻视我江南了。”

    这些议论,在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流动。白未晞行走在街头巷尾,静静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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