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钻进耳朵,不是从外头,是打心底里冒出来的,带着点懒洋洋的看穿,惊得言今那飘在半空的魂儿猛地一坠,像是被人从云彩里直接踹回了腔子。他“睁开”眼,眼前却不是那线网密布的冰冷洞窟,而是一片混沌未开的灰蒙,只有那观测者拎着茶壶的惫懒身影,虚虚地立在前头,似笑非笑。
“……你……”言今的意识还有些涣散,试图凝聚,却像是攥不住流沙。
“省点力气吧。”观测者摆摆手,又啜了口茶,“你那点刚悟出来的‘归墟’本事,用来唬唬‘织痕者’那死脑筋还成,真要把自个儿往里头陷,神仙也拉不回。”他上下打量着言今这缕残魂,眼神里透着稀奇,“不过话说回来,你这‘钥匙’当得可真够别致,一身补丁摞补丁,锁眼没捅开,自个儿先快散架了。”
钥匙?又是钥匙。言今心头那点迷雾似乎被拨动了一下。无面僧这么叫,这观测者也这么叫。
“我……到底是什么钥匙?”他问,声音在这意识空间里也显得虚弱。
观测者嘿嘿一笑,却不直接答,反而指了指外头那无声却凶险的规则棋盘:“瞧见没?老白在那儿跟我较劲呢。他守的是‘织律’,是这塔定下的规矩,万事万物,都得按那经纬线来,多一分是错,少一厘也是错。你呢?”他目光转回言今身上,“你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就没一处合乎他那‘规矩’的。‘真实之垢’、‘错误线头’、‘噪音’、‘地母印记’、还有那点快熄火的‘余烬’……啧啧,整个一规则垃圾桶里泡大的,偏偏还生出了自个儿的灵光。”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意味深长:“你说,一把浑身都是毛刺、跟锁芯哪哪儿都不匹配的‘钥匙’,对那些一心只想把锁撬开,或者干脆把锁砸了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言今沉默。他想起灰衣老者,想起“巡天狱卒”,想起菌主和无面僧。他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某种贪婪与忌惮。
“意味着……变数?”他试探着说。
“聪明!”观测者抚掌,像是夸个开了窍的蒙童,“就是变数!是死水里的活鱼,是铁板下的嫩芽,是这架快要锈死的‘织布机’里,唯一可能卡住齿轮,或者……让它彻底崩掉的那颗石子儿。”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所以啊小子,别老想着你是什么,想想你能做什么。你这身‘毛病’,搁别处是祸害,搁这儿,说不定就是宝贝。”
言今的意识波动了一下。他能做什么?他一路挣扎,不过是想活下去,想护住那点微弱的绿意,想找到一条出路。
“那……出路在哪?”
观测者直起身,拎起茶壶又灌了一口,咂咂嘴:“路?这塔都歪成这样了,层和层之间的‘墙’都快成筛子了,哪儿不能是路?问题是,你想去哪儿?回你那早就变了味儿的‘上面’?还是去底下那连‘无’都算不上的‘归墟’?或者……”他目光扫过言今,又瞥了一眼外头那僵持的棋局,“……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把这摊死水,搅和搅和?”
言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虚幻的棋盘。织痕者银色的规则阵势依旧严谨,如同铁桶,观测者的混沌落子却愈发刁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毫无章法,却总能在最关键处,让那铁桶出现一丝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裂隙。
他忽然明白了观测者口中的“搅和”是什么意思。
不是毁灭,也不是顺从。而是在这既定的规则缝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步棋。
他不再询问,而是将残存的意识,沉入自身那一片狼藉的“存在”之中。那些被视为“垢”的记忆碎片,那些“错误”的挣扎痕迹,那些“噪音”的紊乱波动,还有那点即将熄灭的、属于言初的“余烬”……它们混乱,矛盾,与塔的秩序格格不入。
但此刻,他不再试图去压制、去梳理,而是去……感受它们本身的力量。感受那份不肯磨灭的“真实”所带来的沉重,感受那份“错误”所带来的无限可能,感受那“噪音”对死寂规则的尖锐挑衅。
他尝试着,将自己这混乱的本质,化作一缕极其微弱的、却带着独特“味道”的意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小心翼翼地,探向了那虚幻的棋盘,探向了观测者与织痕者僵持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是观测者一处看似随意布下的、由几个破碎世界投影构成的“闲棋”,正被织痕者数道银色的规则之线隐隐包围,眼看就要被“裁剪”掉。
言今那缕带着“错误”与“垢”的意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其中一个最为黯淡、几乎要熄灭的世界投影之中。
刹那间,那原本死气沉沉、即将被规则同化的世界投影,猛地闪烁了一下!内部那破碎的山河、哀嚎的生灵影像,仿佛被注入了一丝不甘的怨气与挣扎,竟硬生生顶住了银色规则之线的侵蚀,甚至反过来,以其混乱的本质,稍稍污染、扭曲了那几道规则之线的轨迹!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丝扭曲!
如同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被轻轻推了一下。
整个棋盘上,观测者那看似散乱的布局,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几处原本孤立的“闲棋”骤然联动,化作一条刁钻的“大龙”,借着那被言今“污染”的规则缝隙,猛地撕开了织痕者严谨阵势的一角!
织痕者那银色的眼眸中,符文光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推演,却终究慢了一瞬!观测者哈哈一笑,并指如剑,一子落下!
“哗啦——”
仿佛琉璃破碎的轻响。那庞大的、由规则构成的银色阵势,如同被抽掉了关键积木的高塔,轰然崩塌了一部分!虽然未能全盘击溃,却已露出了一个明显的破绽。
棋局,胜负已分。
织痕者僵立在原地,银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处被“污染”的角落,又缓缓转向意识空间内言今那模糊的身影,冰冷的声线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费解”?
“你……做了什么?”
观测者却已收起了那虚幻的棋盘,拎着茶壶,笑眯眯地走到织痕者面前:“老白,承让,承让。按约定,这两人,我带走了。”
织痕者沉默良久,那银色眼眸中的光芒最终缓缓平息,恢复了绝对的冰冷。“……记录在案。观测者违规介入,‘异常变量’威胁等级上调。你们……可以走了。”
他身影缓缓淡去,连同那庞大的织机虚影和满洞窟的线网,都如同潮水般退却,消失不见。洞窟恢复了原本的空旷与死寂,只留下地面上重伤的老者和刚刚恢复了些许意识、挣扎着坐起的言今。
观测者走到言今身边,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又看了看地上的老者,叹了口气:“得,还得捎带上一个。”他伸出空着的手,对着虚空随意一划。
一道扭曲的、如同水波荡漾的光门,出现在三人面前。光门之后,隐约可见一片与塔内各处都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烟火气的景象,像是个……杂乱却有人气的院落?
“走吧,”观测者当先迈入光门,头也不回地招招手,“带你们去我那儿……喝口茶。”
言今搀扶起几乎无法行动的老者,最后看了一眼这冰冷的洞窟,迈步踏入了光门。
在他们身后,光门缓缓闭合。
洞窟深处,那原本织痕者消失的地方,一丝极其微弱的、银色的规则残痕,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悄附着在了言今残留的一缕气息上,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