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暑气未消,黏腻的风裹挟着柏油马路蒸腾起的热浪,一股脑地灌进摇下一半的车窗。林晚星靠在有些破旧的搬家货车副驾驶座上,额头轻轻抵着微凉的玻璃,目光疏离地扫过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三年了,她还是回到了这个江南小城。记忆里的香樟树似乎更高大了些,枝叶在街道上空搭起连绵的绿荫,光影斑驳地洒在飞驰而过的车顶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城特有的、慢半拍的气息,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省城重点中学周围的紧绷感截然不同。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一路上试图用本地方言和她搭话,从天气聊到房价。晚星只是偶尔弯起嘴角,用一两个简单的音节回应,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她的右手始终紧握着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又黯下去。最新的几条信息,都来自那个备注为“李医生”的号码,内容关乎下一阶段的治疗方案和一组冰冷的数字——预估费用。
货车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减速,车轮轧过减速带,发出沉闷的“咯噔”声。晚星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姑娘,是这栋吧?三单元?”司机停稳车,指着旁边一栋墙皮有些剥落的六层楼房。
“嗯,谢谢师傅。”晚星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热浪扑面而来,让她有些眩晕。她抬头望向四楼那个熟悉的阳台,那里曾经摆满了母亲精心照料的花草,如今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枯死的藤蔓无力地垂着。
这就是她接下来一年,或许更长时间的家了。不,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为了母亲能安心在省城医院治疗,也为了节省那笔不菲的租房开销,她必须回到这里,回到这栋装满童年回忆、却也积满了灰尘的老屋。
搬家工人开始往下搬行李,不多,就几个纸箱和一个行李箱。最显眼的,是那个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能看清“XX市重点中学”字样的旧书包。晚星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杂物中抽出来,轻轻拍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抱在怀里。这里面包裹的,不仅是课本,更是她过去三年全部的努力和骄傲,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跟着工人走上昏暗的楼梯,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打开四楼东户的房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涌出。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
这里,一切都静止在她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直到她的归来,才重新按下播放键——只是,播出的已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剧情。
安置的工作琐碎而耗神。晚星挽起袖子,开始清理。她掀开客厅沙发上的白布,灰尘呛得她咳嗽了几声。手机又震动起来,是母亲的视频请求。
晚星立刻放下抹布,快步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轻松些,才按下接听键。
屏幕里出现一张憔悴但努力微笑的脸。“星星,到了吗?房子怎么样?是不是很脏?都怪妈妈没法回去帮你……”背景是医院熟悉的白色墙壁。
“到了,妈。”晚星把镜头转向打扫了一半的客厅,“你看,挺好的,就是灰大了点,打扫一下就行。你别操心我,好好配合李医生治疗。”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刻意装出来的雀跃。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母亲消瘦的脸颊和插着留置针的手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那就好……一个人住怕不怕?门窗一定要锁好……新学校联系了吗?高三最关键了,可不敢耽误学习……”母亲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是无尽的担忧。
“都联系好了,明天就去报到。妈,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晚星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希望话题能尽快结束,“你那边呢?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老样子。就是……”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犹豫了一下,“就是李医生说的那个自费药……星星,要不我们还是……”
“用!”晚星斩钉截铁,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随即又软下来,“妈,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不是还有一点存款吗?我也……我可以申请助学金,或者找点家教兼职。你千万别省,身体最重要。”
她又安抚了母亲几句,再三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才在母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挂断了电话。屏幕暗下去,晚星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垮掉,疲惫和焦虑如潮水般涌上。她点开手机银行APP,看着屏幕上那个少得可怜的数字,再加上母亲卡里那点微薄的“存款”,与李医生发来的费用清单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门。那个印着“XX市重点中学”的书包静静地躺在角落。她凝视了几秒,然后轻轻将它推到最里面,拿起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帆布书包,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仿佛这样,就能将过去的荣耀和现在的窘迫一起掩埋。
傍晚时分,家具大致归位,家里总算有了点人气。晚星决定下楼去买点吃的和日用品。
小区年代久远,没有电梯,楼道狭窄而昏暗。她刚走到三楼拐角,就听到上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不耐烦的“啧”的一声。
一个身影几乎是撞开楼道门,冲了下来。
那是个很高的少年,穿着黑色的T恤和宽松的篮球短裤,单肩挎着一个看起来空瘪瘪的书包。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汗湿的刘海搭在额前。他似乎没料到这个时间点楼道里会有人,脚步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晚星身上掠过,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悦。
晚星下意识地侧身让路。
少年也没客气,一步两阶地快速下楼,带起一阵风,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像是机车机油混合着阳光暴晒过的青草味道。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晚星瞥见了他右边手肘上有一道明显的结痂的伤疤,在他麦色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
他很快消失在下一层的转角,只有咚咚的脚步声还在楼道里回响。
晚星站在原地,心跳莫名快了几拍。那种眼神,带着野性和疏离,是她过去三年在省重点那些彬彬有礼的优等生身上从未见过的。这就是她的新邻居?还是……新同学?
一种对未知环境的不安,悄然弥漫开来。
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采购完,晚星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往回走。快到单元门时,她听到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岁,但保养得极好的黑色摩托车,精准地刹停在她身旁不远处。骑手长腿一撑,利落地摘下了头盔。
正是刚才在楼道里遇见的那个少年。
此刻光线明亮,晚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样子。眉眼深邃,鼻梁很高,下颌线条利落,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好看。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比他的容貌更让人印象深刻。他将头盔随意挂在车把上,然后从摩托车后座解下一个小巧的、印着宠物医院标志的纸箱。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站在几步之外的晚星,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毫不在意。他抱着纸箱,径直走向单元门。
就在这时,晚星隐约听到纸箱里传来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
“喵……”
一声幼猫的叫声,细弱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丝线。
少年的脚步没有停顿,但抱着纸箱的手臂,似乎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些。他推开单元门,身影没入楼内的昏暗之中,只留下引擎熄火后淡淡的汽油味,和那声萦绕在晚星耳边的、与少年桀骜外表极不相符的猫叫。
晚星提着购物袋,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单元门,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叫“江屿”的陌生世界,产生了一丝复杂难言的好奇。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夜幕彻底笼罩了小城。晚星终于将小卧室收拾得能住人了。她坐在书桌前,摊开新学校的简介和课程表——“云川市第一中学”,一所普通的省重点。比起她原来的学校,竞争压力或许会小一些,但教学资源和氛围,定然是天壤之别。
但这已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拿起笔,想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学习计划,却发现思绪纷乱,一个字也落不下去。白天发生的种种——母亲的病容、银行卡的余额、空荡的老屋、楼道里那个带风的少年、宠物医院的纸箱、微弱的猫叫——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旋转。
最后,定格在少年手肘的伤疤和那双不耐烦的眼睛上。
她甩甩头,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课本上。就在这时,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不是视频铃声,是刺耳的常规来电。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李医生”。
这么晚了……除非有急事。
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微颤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李医生?”
电话那头传来李医生沉稳但语速明显比平时快的声音:“是林晚星吗?你母亲刚才突然出现急性感染,伴有发烧,情况有些变化,我们已经采取了紧急措施,但需要马上使用一组强效抗生素,这个药不在医保目录内,需要自费,并且要尽快缴费才能从药房取药。你看……”
晚星的脑子“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她有些听不清了,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急性感染”、“自费”、“尽快缴费”。
钱。又是钱。而且这一次,是如此急迫。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窗外,是对面楼房零星亮着的、温暖的灯火。而她的世界,在这一通电话之后,仿佛骤然陷入了冰冷的深海。
明天就要去新学校报到了,她原本以为那会是压抑生活里的一丝喘息,此刻却感觉像要只身奔赴一个前途未卜的战场。
而第一个难关,竟以如此凶险的方式,在她立足未稳之时,已咆哮着扑到面前。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