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黏腻。
陆寻收剑的时候,剑穗上的水珠恰好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湿痕。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松风剑”,剑刃上沾着些泥点,是方才追猫时蹭到的——城西张屠户家的三花狸偷了隔壁绣娘的荷包,蹿上了墙头,他赶去帮忙,剑没出鞘,倒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陆小哥,谢啦!这死猫,看我不剥了它的皮!”张屠户喘着粗气跑过来,手里还拎着半扇猪,油腻的脸上满是感激。
陆寻把剑插回背后磨得发亮的木鞘,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荷包拿回来就好,猫……还是别剥了,怪可怜的。”
张屠户“嘿”了一声,显然没把这话往心里去,骂骂咧咧地拎着猫走了。陆寻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松风剑派的祖师爷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当年纵横江南的剑法,如今竟用来帮人追猫。
雨丝又密了些,陆寻紧了紧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往街东头的“老茶鬼”茶馆走。那是他找的“新差事”,帮老板王老头劈柴挑水,换两顿饱饭和一个能遮雨的屋檐,偶尔还能蹭口劣质的雨前茶。
茶馆刚开门,王老头正蹲在门口生炭炉,见陆寻过来,头也不抬地嘟囔:“今儿晚了半柱香,扣你半瓢米。”
“王伯,方才帮张屠户追猫去了。”陆寻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拿起墙角的扁担,“水缸空了吧?我去挑水。”
王老头斜睨他一眼,烟灰落在花白的胡须上:“就你好心。这清河镇巴掌大的地方,哪来那么多‘举手之劳’?小心哪天把自己搭进去。”
陆寻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王老头是好意。三年前他拖着重伤的身子来到清河镇,是王老头给了他一口热汤,后来又让他在茶馆落脚。这份情,他记在心里。
挑水的路要经过街心的药铺,铺面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晚秋药铺”。陆寻路过时,恰好看见一个穿灰布衫的汉子正揪着掌柜的衣领,唾沫星子横飞地吼着:“我娘喝了你抓的药,怎么反倒更重了?你这黑心铺子,是不是卖假药!”
药铺的掌柜是个年轻女子,一身素色布裙,头发用木簪挽着,脸上没施半点粉黛,却透着股干净利落的气质。此刻她被汉子揪着衣领,眉头微蹙,却没半分慌乱:“这位大哥,你娘的症状本就反复,我给你抓的药是安神理气的,需得连服三日才见效。你昨天才抓的药,今日便说无效,未免太急了些。”
“急?我娘躺床上起不来,我能不急吗!”汉子更激动了,手一用劲,竟把女子的衣领扯破了些,“今天你要么退钱,要么跟我去见官!”
周围渐渐围拢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晚秋药铺的药向来靠谱,也有人说怕是真遇到了麻烦。陆寻挑着空水桶站在人群外,眉头皱了起来。
这女子便是药铺的掌柜,林晚秋。陆寻来清河镇三年,光顾她药铺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倒不是他身体多好,而是他穷,通常是自己采些草药对付。但他见过林晚秋给乞丐施药,也见过她深夜还在灯下配药,不像是卖假药的人。
那汉子见围观的人多了,愈发嚣张,抬手就要往柜台上砸:“今天不赔钱,我砸了你这破铺子!”
“住手!”
陆寻的声音不算大,却带着股清亮的穿透力。他放下扁担,挤开人群走了进去。林晚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你是谁?关你屁事!”汉子转头怒视陆寻,一脸凶相。
“我是谁不重要。”陆寻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汉子身上,“这位大哥,药铺掌柜说得在理,药效哪有立竿见影的?再者,你娘的病若真加重了,该先请郎中复诊,而非在这里闹事。”
“你懂个屁!”汉子啐了一口,“我看你是跟这女掌柜一伙的,想骗我是不是?”说着,挥拳就往陆寻脸上打过来。
陆寻脚步微微一侧,轻易避开了拳头。他练的松风剑派剑法,最讲究身法灵动,对付这种没章法的拳脚,本就游刃有余。只是他不想惹事,避开后便往后退了一步:“大哥,有话好好说,动手解决不了问题。”
汉子见一拳落空,更是恼羞成怒,抄起旁边的板凳就砸了过来。陆寻眉头一挑,这次没再避让,右手快如闪电地抓住板凳腿,轻轻一拧。只听“咔嚓”一声,板凳腿竟被他拧断了。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谁也没料到,这个平时在茶馆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汉子看着手里的半截板凳,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涨得通红:“你……你敢跟我动手?”
“我只是不想被砸到。”陆寻松开手,断了的板凳腿落在地上,“这样吧,你若信得过我,我陪你去看看你娘的情况。若是药的问题,掌柜的自然该赔钱;若不是,你得给掌柜的赔礼道歉。”
汉子迟疑了。他本就是急昏了头,见陆寻身手不凡,又说得有理有据,心里竟有些发怵。这时,人群里有人喊道:“陆小哥是个实诚人,他说的没错!”
“是啊,先去看看老太太再说!”
汉子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信你一次。若是你们骗我,我饶不了你们!”
陆寻转头看向林晚秋:“林掌柜,方便吗?”
林晚秋已经整理好了衣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柔和了些:“有劳陆小哥了。我带上药箱,随你过去。”
她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药箱,跟着陆寻和那汉子往镇西头走。路上,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青石板路照得发亮。
“方才多谢你。”林晚秋忽然开口,声音清清淡淡的,像山涧的泉水。
陆寻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举手之劳。我看你不像卖假药的人。”
“你认识我?”林晚秋侧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见过几次。我在东头老茶鬼茶馆帮工,路过你药铺好几次。”陆寻说道,“我叫陆寻。”
“林晚秋。”她报上名字,没再多问。
陆寻也识趣地闭了嘴。他看得出来,林晚秋是个话不多的人,就像他自己一样。
汉子的家在镇西头的贫民窟,一间低矮的土坯房,进去都得弯腰。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霉味,一个老太太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气息微弱。
林晚秋放下药箱,立刻上前给老太太诊脉,又翻看了她的眼皮,问道:“大哥,你娘昨天喝药后,有没有呕吐或者腹泻的情况?”
汉子挠了挠头:“没有,就是睡得沉,今天早上喊着头晕。”
林晚秋松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在老太太的穴位上扎了几针,又摸出一小包草药:“这是提神的草药,煮水给老太太喝,半个时辰就能醒。她不是药效不好,是气虚体弱,承受不住药力,昨晚睡得沉是正常反应。我再给你换一副药,减了剂量,连服五日,保管见效。”
汉子看着林晚秋熟练的动作,又看了看床上渐渐有了些气息的母亲,脸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林掌柜,对不住,是我太冲动了……”
“没事。”林晚秋收起银针,“照顾长辈心急可以理解,只是下次莫要再这样莽撞了。”
汉子连连点头,又转头对陆寻作揖:“陆小哥,也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闯大祸了。”
陆寻笑了笑:“没事就好。”
从汉子家出来,已经是正午了。阳光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林晚秋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药膏,递给陆寻:“方才看你手拧板凳时蹭破了皮,这个你拿去擦,消炎的。”
陆寻低头看了看右手虎口,果然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刚才光顾着解决事情,倒没注意。他接过药膏,说了声“谢谢”:“多少钱?我……我身上没带钱,下次给你送过来。”
林晚秋瞥了他一眼,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只是太快,陆寻没看清:“不用钱。算我谢你刚才解围。”说完,她转身就往药铺的方向走,素色的裙摆在阳光下轻轻飘动,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陆寻握着手里的药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低头闻了闻,药膏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很好闻。
回到茶馆时,王老头已经把茶炉生好了,正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喝茶。见陆寻回来,他抬了抬眼皮:“英雄救美去了?”
陆寻脸一红:“王伯,你别瞎说,就是帮个忙。”
“帮个忙能让林掌柜给你药膏?”王老头哼了一声,“那丫头可是出了名的小气,一盒金疮药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今天竟给你送药膏,稀奇。”
陆寻没接话,把药膏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拿起扁担去挑水。他挑着水走过街心,又路过晚秋药铺,看见林晚秋正站在柜台后整理药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他脚步顿了顿,心里忽然觉得,这清河镇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枯燥了。
下午的时候,茶馆里来了几个熟客,都是镇上的闲汉,聚在一起聊江湖八卦。
“你们听说了吗?上个月江南的‘烟雨楼’被人端了,据说动手的是‘黑风寨’的人。”
“黑风寨?那可是凶名在外的,烟雨楼楼主不是号称江南第一剑吗?怎么这么不经打?”
“嗨,什么江南第一剑,都是吹出来的。真正的高手,哪会那么张扬?听说当年松风剑派的柳掌门,一剑能劈开三层钢板,那才叫厉害!”
陆寻正在角落里劈柴,听到“松风剑派”四个字,手里的斧头顿了一下。
松风剑派,那是他的根。三年前,门派遭人暗算,师父和师兄弟们都死了,只有他因为外出办事,侥幸逃过一劫。可他身负重伤,拼了半条命才逃到清河镇,昔日的剑法也因为伤势和心境,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松风剑派?早就没了吧?”有人嗤笑道,“三年前就听说被灭门了,连剑谱都被抢走了。可惜了,那么好的剑法。”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江湖,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高手越来越少,骗子越来越多。”
陆寻默默地拿起斧头,继续劈柴,只是力道重了些,木柴被劈得粉碎。
王老头看在眼里,端着茶杯走过来,递给陆寻一碗凉茶:“喝口茶,歇会儿。”
陆寻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凉茶下肚,心里的憋闷稍稍缓解了些。
“江湖的事,听听就好。”王老头坐在他旁边,慢悠悠地说道,“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闯荡江湖,做个侠客。可后来才知道,江湖哪有那么多快意恩仇,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是生老病死。你看林掌柜,她爹以前也是江湖上有名的游医,走南闯北,最后还不是落叶归根,开了间药铺?”
陆寻看着远处的晚秋药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陆寻正准备关门,忽然看见林晚秋走了过来。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说道:“陆小哥,今天谢谢你。这个……给你。”
陆寻愣了一下,接过食盒。食盒是木制的,带着淡淡的清香。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还有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红烧肉。
“这……太贵重了。”陆寻连忙说道。在清河镇,红烧肉可不是天天能吃到的。
“不算什么。”林晚秋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你帮我解了围,这点东西算谢礼。再说,你中午帮那汉子忙到现在,肯定饿了。”
陆寻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心里忽然暖暖的。他把食盒抱在怀里,认真地说道:“谢谢你,林掌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林晚秋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陆寻站在茶馆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低头打开食盒,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馒头很软,带着淡淡的麦香,红烧肉肥而不腻,味道极好。
他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
晚上,陆寻躺在茶馆后院的柴房里,手里拿着林晚秋给的药膏,借着月光看了很久。药膏的瓶子是陶瓷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很精致。
他想起白天林晚秋的样子,想起她清清淡淡的声音,想起她给老太太诊脉时专注的神情。他忽然觉得,或许江湖并不只是打打杀杀,也不只是恩怨情仇。它或许就藏在这清河镇的烟火气里,藏在一碗凉茶里,藏在一块红烧肉里,藏在一个素衣女子递来的药膏里。
第二天一早,陆寻起得很早。他把自己的松风剑拿出来,仔细擦拭了一遍。剑刃虽然不算锋利,但依旧透着寒光。他走到后院的空地上,练起了松风剑派的基础剑法。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基础的劈、砍、刺、撩。但他练得很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练完一套剑法,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却觉得浑身舒畅。
“没想到,松风剑法还有人会练。”
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寻回头一看,只见林晚秋站在柴房门口,手里拎着一个药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陆寻有些尴尬地收剑:“你怎么来了?”
“路过,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林晚秋走进来,目光落在他的剑上,“这是松风剑?”
“嗯。”陆寻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忐忑。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剑法,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松风剑派的人。
林晚秋没再多问,只是从药箱里拿出一小包草药:“这是凝神静气的草药,你练完剑后煮水喝,对身体好。”
陆寻接过草药,说了声“谢谢”。
“昨天的食盒,你不用还了。”林晚秋说道,“以后要是饿了,也可以去我药铺旁边的面馆吃,我跟老板熟,可以给你打折。”
陆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好。”
林晚秋看着他的笑容,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然后转身走了。
陆寻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草药,心里暖暖的。他忽然觉得,或许留在清河镇,也不是什么坏事。这里有王老头的凉茶,有张屠户的唠叨,有林晚秋的草药和红烧肉,还有他的松风剑。
或许,这就是属于他的江湖。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寻常的烟火气,和一点点悄然滋生的温暖。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草药,又看了看远处的晚秋药铺,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这寻常的江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