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雄的办公室里,空气凝固得像块铁。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呛人的烟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两份报告,一份是王海涛的“宏观巨著”,一份是陈铭的“纪实铁证”,并排摊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像两份对峙的供词。
周正雄坐在大班椅后,脸色阴沉,目光如刀,死死的盯着王海涛。
“海涛同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你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王海涛看到那份带着红手印的纪实报告时,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
完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份东西是怎么绕过自己,直接出现在周正雄桌上的!
但他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心理素质远非马国强可比。短暂的慌乱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周书记,您听我解释!”王海涛向前一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件事,是,是有点误会……”
“陈铭同志作为一线人员,确实做了一些基础性的调研工作,也提出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我拿到他的初稿后,觉得太零散,站位也不够高。所以,我组织大家,在他的思路上进行了拔高和升华,最终才形成了这份更全面、更具指导性的方案。功劳,是集体的嘛!”
他避重就轻,企图用“拔高”、“升华”、“集体”这些万金油的词汇,将赤裸裸的剽窃,粉饰成正常的上下级工作指导。
周正雄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了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陈铭。
陈铭站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周正雄要的不是辩解,也不是告状。他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又能保全他作为一把手颜面的台阶,或者说推力。
就在王海涛还想喋喋不休的继续为自己辩解时,办公室的门被“笃笃笃”的急促敲响。
周正雄的秘书小张探进半个身子,神色慌张,甚至忘了先打招呼。
“周书记!不好了!县电视台的宋佳记者来了!”
秘书的声音带着颤音。
“现在就在楼下,说是要采访……采访陈铭同志,了解咱们镇精准预测冰雹的事迹!”
一句话,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王海涛的后脑勺上。
他所有的辩解声,瞬间戛然而止。
他的脸色,在日光灯下,惨白得像一张纸。
媒体!
竟然惊动了县里的媒体!
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被媒体捅出去,就再也不是他能捂住,也不是周正雄能“内部消化”的小问题了。这会变成一个政治事件,一个丑闻!
周正雄先是一愣,随即,他那双因为愤怒而浑浊的眼睛里,猛的爆出一团精光。
机会!
他立刻意识到,媒体的介入,固然是巨大的压力,但换个角度看,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能将这场天大的坏事,变成一件彰显清溪镇乃至他个人领导有方的好事!一个能向县里,向市里展示政绩的绝佳舞台!
而这个舞台的主角,绝不能是一个企图欺上瞒下的副镇长。
必须是那个真正做出功绩,并且形象干净的年轻人!
电光火石之间,周正雄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脸上的阴沉一扫而空,转而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看向陈铭,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欣赏和温和。
“小陈啊。”他站起身,亲切的拍了拍陈铭的肩膀,“县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这是好事,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你去吧,代表我们镇政府,好好接受采访。”
“记住,要实事求是,不夸大,不谦虚。”周正雄的声音掷地有声,“把我们清溪镇干部在灾难面前,科学应对、积极作为的精神风貌,好好展现出来!”
这番话,直接给陈铭定了性,也给这件事定了调。
接着,他转过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重新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王海涛。
“海涛同志,你留下。”
周正雄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关于这次灾后重建工作的具体分工,还有一些同志的思想作风问题。”
一褒一贬,一推一拉。
这个处理方式,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政治手腕。
既是保护,也是敲打。
他当着王海涛的面,把陈铭高高抬起,又把王海涛死死按在办公室“挨训”,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陈铭心里亮堂如明镜,他冲周正雄重重的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在镇政府大院的门口,陈铭见到了宋佳。
一个身材高挑,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她没有像一般记者那样急着打开摄像机,而是用一双极其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陈铭。
太年轻了。
这是宋佳的第一印象。
但他的眼神,平静,深邃,沉稳得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乡镇科员。那是一种经历了无数风浪之后,才能沉淀下来的眼神。
这让她原本准备好的一套充满引导性的提问,瞬间被打乱了。
“陈铭同志,你好,我是宋佳。”宋佳伸出手,摄像师在旁边架好了机器。
“宋记者,你好。”陈铭和她握了握手。
采访开始。
“陈铭同志,我们了解到,您在这次特大冰雹灾害中,提前做出了精准的预警,并指导红星村的村民有效避免了巨大的经济损失。您能谈谈,您当时是怎么做到的吗?是依靠什么科学依据?”宋佳的问题直奔核心。
这是一个陷阱。
如果陈铭回答是靠个人经验,那就会被塑造成一个“神棍”;如果他夸夸其谈,又显得邀功心切。
陈铭面对镜头,从容不迫。
“宋记者,首先我要纠正一点。做出预警的不是我个人,而是科学。”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
“我只是在整理资料时,恰好看到省农业大学张建国教授课题组,关于极端对流天气的最新研究报告。报告中提到的气象模型,与清溪镇当时的天气状况高度吻合。我做的,只是将这份科研成果,及时的传递给了最需要它的一线。”
一句话,就把功劳从个人玄学,推给了“科学”和“大学教授”,显得有理有据,又无比谦虚。
“其次,真正把预警落到实处的,是红星村的李大山老支书。”陈铭继续说道,“是他,在大部分人都不理解的情况下,凭借着一个老党员的担当和对村民负责的精神,果断采取了行动。没有他的执行力,再好的预警也是一句空话。”
这一下,又把功劳分给了基层干部,体现了对老同志的尊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陈铭的目光透过镜头,仿佛看到了正在办公室里关注着这一切的周正雄,“我们之所以能临危不乱,是因为有镇党委和镇政府的坚强领导。正是周书记一再强调的‘把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放在第一位’的工作方针,才是我敢于上报,并且最终能取得一点成果的根本底气。”
滴水不漏。
格局宏大。
宋佳彻底愣住了。
她采访过无数急于邀功的干部,见过无数夸夸其谈的所谓“能人”,却从未见过像陈铭这样的。
他明明是最大的功臣,却三言两语之间,将功劳分给了科学、基层和领导,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执行者”和“传递者”的普通位置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谦虚了,这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政治艺术!
这个年轻人,绝对不简单!
宋佳的眼中,第一次对采访对象产生了浓厚的,超越职业范畴的兴趣。
采访结束后,摄像机关掉,宋佳主动走到陈铭面前,递上了一张名片。
“陈铭同志,今天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的语气真诚了许多,“名片你收好,以后有机会,我还想就‘新时期农村建设’这个课题,多向你请教。”
这是专业上的认可,也是人脉的初步建立。
陈铭接过名片,点了点头:“随时欢迎。”
当他送走电视台的车,重新回到综合办时。
发现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那些曾经对他冷嘲热讽的同事,此刻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马国强的办公桌前,空无一人。
而陈铭自己的办公桌,已经被挪到了一个靠着窗户,阳光最明亮的位置。
桌上,还多了一盆崭新的绿萝,叶片在阳光下闪着翠绿的光。
这是周正雄无声的补偿,也是一种公开的安抚。
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着他陈铭,在清溪镇政府的地位,从今天起,彻底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