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都知道家族对自己人的残酷。”张海桐指了指张海客,又指了指自己。“你、我还有族长,乃至很多的族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自相残杀在张家只是一个稀疏平常的词汇,大家习以为常。”
“五岁之前的事呈现在眼前时,作为张家人,我没有太大的感触。但是作为我,感触很多。”
张海桐声音喑哑,还没好全。
张海客大概知道他想说的什么意思,作为张家人和作为自己是两种身份,身份不同,看待问题的方式也不同。
但他不清楚,张海桐说的自己,真的是“自己”。
在张海桐的讲述中,那件事情发生在1878年的秋天。
当时秦岭连着许多天都是晴天,领队的张家人看准时间,将手底下的死囚分批次带往秦岭地底。
通往青铜树的道路四通八达,秦岭自古盗墓猖獗,盗洞更是数不胜数。张家人在这里面选定好几条适合运输的路线,作为进山和运输祭品、烛九阴油脂的交通要道。
死囚分批,血奴自然也分批。
五岁的张海桐当时就在领队的队伍,这支队伍人数最多,血奴也最多。
“跟着领队通过地下河进入放置青铜树的地下空间后,他们就开始放血。”张海桐说:“厍国人在青铜树上设置了许多针对盗墓者的机关,这个你应该清楚。”
张海客点头。最经典的莫过于螭蛊,确实是一大杀器。1878年青铜树上的螭蛊数量远大于这次张海桐所见,因为地下河涨水的缘故,许多螭蛊通过水流游离到青铜树上端,那里经常有猴子光顾,因此造就了一批独特的怪物。
由螭蛊支配的猴子。
张家人研究过这些被控制的猴子,每到肉体快要崩溃的时候,这些被控制的猴子会在这之前回到族群寻找替代品。
直到后来,附近没有迁徙的猴子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看见戴着面具的同类,就会发起凶猛攻击。
“我们根本没办法绕过那群螭蛊。”张海桐继续说:“它们密密麻麻排布在青铜树上,连周围的岩壁都没有放过。”
“为了躲避螭蛊,养在地下空间用来制衡烛九阴的黑色巨蟒都潜进了地下岩洞几乎不再出来。”
“你能想象到那些东西密集到什么程度吗?”
“就像蝌蚪的卵,也像蛾子下在墙上的卵。”
“远远的看过去,密密麻麻仿佛看不到尽头。”
“螭蛊没有天敌。”
“但也只能生活在青铜树附近,只要回头,就有生路。厍国人或许也信奉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一套,不继续向前,一切都不会发生。”
张海客忽然接话。“可是来到这里的人,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张海桐点头。“你说得对。”
面对密密麻麻的螭蛊,办法只有三个。分别是火烧、炸毁和麒麟血。
前两个不用想了,烧肯定烧不完,炸的话他们都会死。所以看似有的选,实则没得选,只能放血。
“过了那片螭蛊所在的区域,到上面去的时候,我已经快撑不住了。”
“族里有一种抗凝血的药,是水蛭磨成粉制成。我手上都快划烂了,而且血流不止,就这样淌了一路。”
“那个时候年纪小,身量也小。全程被领队背在背上爬上去的。他攀爬的位置靠前,以至于我可以看见身体里的血像屋檐落雨一样坠落。”
张海客看见他脸上露出很别扭的表情,那个表情不像是回忆过去,也不像愤怒或者仇恨,更像是同情。
同情自己?
人怎么会同情自己呢?人只会可怜自己。
但张海桐显然不是这一挂。如果他可怜自己,就不会这样度过一百多年。
“上去之后,我们看见了真正的、引出烛九阴的机关。”
“除了领队他们,所有的血奴被放干血,这些血液又被存储在器皿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所有的祭品被割了喉咙和还没有死透的血奴一起丢进祭祀台的机关里,撵成碎渣,连骨头里的血都榨出来,浇灌在上一次制作的尸茧上。”
“血液流下去,奇异的香味混杂着血腥味传来。”
朦胧间,五岁的张海桐躺在骨堆里,他跟着最后一批死囚被丢进去,看着巨大的地下机关慢慢挤压、碾磨。
那个时候他还没死透,还能看见事物。
那一刻暗无天日的祭祀台上,那些狰狞扭曲榕树根纠缠垂落,张海桐躺在那里,看见许许多多的手在招摇,成千上万数不胜数的眼睛冲他微笑,万万千千张嘴开开合合不知道讲什么。
好像在说:你来啦?
他就在极度的惊恐与疼痛之中化作一摊血肉,和身下的“同类”混在一起,化作血水流向青铜沟壑下的尸茧。
“青铜树有物质化的能力。在生与死之间,极致的情绪会触发这种能力。”
“在意识随着身体消化的最后一刻,五岁的张海桐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他希望自己活着,好好的活着。”
“拥有强大的能力,无可匹敌的身手和超越同族的价值。”
“这样他就可以活下来。”
“他是这样认为的。”张海桐补充道。
张海客发现这段话里一个非常微妙的表述。他说的是“五岁的张海桐”,而不是“五岁的我”。
在心理学上,这种第三人称表述自身事件的行为,往往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情绪调节。跳出自我范围进行阐述,能减少自我批判,缓解焦虑、愤怒等强烈情绪。
二是客观分析。这样能避免主观偏见,更清晰地梳理问题。
映照到生死之事上,就是将“自我”与“死亡事件”进行极致的心理剥离,本质是通过抽离身份认同,来缓解对死亡本身的恐惧、焦虑,或避免直面“自我消亡”带来的心理冲击。
以此加强自己对死亡的可控感。
还有一个可能。
基于现在的状况,张海客也可以这样认为——现在的张海桐把自己当做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年仅五岁的本体的造物。
张海桐喝了一口茶。茶水非常苦涩,但他的味蕾因为感冒更加迟钝,只感觉自己在喝一种木头一样枯燥乏味的水。
他对张海客道:“基于这样的情形,”
“我被创造了出来。”
阳台上的风不大,一直没有停过。
但刚刚好能让张海客闻到对面张海桐身上古怪的气味。
是一种香气。
和禁婆香不一样,那是一种很奇特的香气。很淡,像水果腐烂的前兆。
因为水果香味最浓郁的时候,就意味着它要腐烂。就像最美最香甜的花,过了那一刻,就要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