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林浅的询问,白浪仔似乎有些纠结,片刻后还是缓缓摇头。
林浅耸耸肩,自顾自收拾牵星板。
对他来说,牵星术根本不值得保密,白浪仔想学,他送个顺水人情就是,若不想学,也没必要上赶着教。
收拾好牵星板后,林浅往艉楼走去。
白浪仔默默跟在身后,走了一段,冷不丁开口问道:“你真的去过吕宋?”
“当然。”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林浅从没去过吕宋,但不妨碍他说些“善意的谎言”来“安抚人心”。
白浪仔欲言又止,明显对林浅还有些怀疑。
白浪仔虽然装的阴冷老成,但毕竟只有十六岁,心事都写在脸上。
这段时间,林浅一直在观察自己的这些便宜兄弟,早就看出白浪仔惹上的麻烦不小,答应夺船,肯定不止为了百余两银子这么简单。
“你家是广东的吧,可是惹了什么麻烦?”林浅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白浪仔又一楞,接着寒声道:“和你没关系。”
林浅停住,回身看着他,眼神如刀,像要把他洞穿。
白浪仔喉头滚动,浑身发紧,右手下意识放在腰间刀把上。
“最多二十天,我们会顺利抵达吕宋。我们会卸下丝绸瓷器,换上西班牙银元塞满船舱,休整个把月,等季风一变就返航。”
林浅缓缓叙述,语气平淡而坚定。
“等回到大明,你的事,我会帮你。”
林浅说罢,推门进舱。
对他来说,创业初期没有什么可以许诺的东西,若是连空头支票都不敢开,还不如趁早回家打鱼。
至于兑现承诺,他只说了会帮,一帮到底和略尽绵薄都是帮。
具体怎么帮,就要看麻烦大小和白浪仔的价值了。
听了林浅的话,白浪仔神色复杂,原地怔了片刻,而后深吸口气,归于平静,走到艉楼门口,持刀侍立。
天亮后,林浅出船舱,看见守了一晚的白浪仔,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回船舱休息。
而后命令众人矫正航向,沿东番岛向南航行。
此时航海钟尚未发明,远洋航行,船只所处经度无法确定,一旦离开陆地标识物,就只能靠罗盘和牵星术听天由命。
好在马尼拉就位于东番岛正南。
只要一路上不偏航,不遇上风暴,借着盛行的西北季风,顺利到港可谓十拿九稳。
经过酒精的麻醉,今天船工们的精神状态已好多了。
没了船老大和吴管事的欺压,船工干活反而更有劲头了些。
启航时,有船工扯嗓子,吼了一句船歌:“嘿!大家齐用力啊!”
其余船工帮腔:“嘿佐,嘿佐!”
“八面乘风行啊!”
“嘿佐,嘿佐!”
“锚破千尺浪啊!”
“嘿佐,嘿佐!”
“船首向天钻!”
“嘿佐,嘿佐!”
一人领唱,众船工帮腔,虽唱的荒腔走板,却气势十足。
几十个汉子齐唱嘿佐之声,有如沉闷的鼓点,重重打在心头,听的人豪气顿生,只觉前路哪怕风急浪险,也有胆子闯上一闯。
……
一路顺风顺水。
十五天后,天边隐隐出现一线绿意。
“陆地?是陆地!”船头的瞭望手最先看到,惊喜的喊道。
霎时,船工们都涌到船头和船舷边,朝远方望去。
那抹绿意在天边越来越大,隐隐还能听到海鸥鸣叫的声音。
“我们到了?”
“妈祖保佑,吕宋到了!”
船工们满脸喜色,兴奋的大声呼喊。
“林老弟真有你的!”雷三响大笑着跑上前来,拍了拍林浅肩膀。
林浅笑着命令道:“右半舵,绕岛航行,驶入马尼拉湾。”
“右半舵!”雷三响大声传令。
“右半舵!”舵手手大声复述,船只右转。
吕宋是个大岛,福船绕岛航行一天,才驶入马尼拉湾。
港口已遥遥在望,停泊的各式帆船延绵数里,依稀可见,分外壮观。
一艘双人小艇远远驶来,林浅知道这是港口的引航员,命人放下软梯。
引航员顺着软梯爬上来。
林浅上前行礼,那引航员并不还礼,神态颇倨傲,打量林浅一眼,开口道:“新来的?不懂规矩?”
这引航员黄皮黑发,是个汉人,讲话众人都听得懂,只是口音奇怪。
林浅的把兄弟们见这人如此倨傲,都有些恼怒,只是航行的十余天里,林浅也积攒了些威信,林浅不发作,他们也不好说话,只是怒视着那引航员。
林浅从腰带里取出一锭银子,递到引航员手上,笑道:“还劳阁下指点。”
引航员接过银子,掂了掂重量,绷着脸道:“这钱也不白收你的,汉商会的规矩,靠港引航本就要收钱的。”
雷三响:“你这贼……”
话说一半,便被林浅用眼神制住。
而后,林浅又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这是另给阁下的酒水钱。”
引航员这才露出笑意:“也罢,看你是新来的,就给你介绍下入港的规矩,先跟着我那艘小艇入港。”
他说着朝船舷外打个招呼,小艇上的另一人摇橹划船。
引航员背对众人,遥望港口,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此港进出及装卸货物,只能在白天,酉时后便要闭港,不得随意出入。”
“王城区是弗郎机人的地盘,你们没事少去,免得平白丢了性命。”
“汉人商贩都在八连市场,赌场、妓院也都开在那里……”
“这边做生意,汉商会要二十抽一作保费,弗郎机人要十抽一作税费……”
……
随着靠近港口,一艘停泊在港的巨大帆船引起众人注意。
那船吃水极深,船舷比三桅福船还高一倍,艉楼高耸,船舷边绑着密密麻麻的缆绳,看起来颇为壮观。
这船比大明的任何一艘船都大,饶是这帮见惯了海船的船工都看傻了眼。
引航员见状,颇有些自豪的道:“这是弗郎机人的船,他们管这船叫‘咖喱恩的马尼拉’,弗郎机人对这种船看管的很严,周围到处都是卫兵,汉人随意靠近,抬手就是一枪。”
船工们似懂非懂,只觉得这船名分外高深。
引航员还在喋喋不休的吹捧西班牙人的帆船,林浅心里对他这二狗子嘴脸极为不耻,但不便撕破脸皮,只是敷衍。
林浅会说西语,知道所谓‘咖喱恩的马尼拉’,就是‘马尼拉大帆船’的意思。
这种船型与西方著名的盖伦船极像,因多用于拉丁美洲和马尼拉航线运输,故而得名。
若是早两百年,郑和驾宝船下西洋时,马尼拉大帆船还称不上世界之最。
而今的大明,经过百余年的海禁,宝船图纸丢失,航海及造船技术大幅退步,在海上已经难与西方争锋了。
尽管马尼拉大帆船是武装商船,但其火力、航速、远航能力、船体结构、强度等方方面面,都足以秒杀大明的任何战船。
正是凭借着坚船利炮,西班牙人才得以在吕宋耀武扬威,葡萄牙人强占了澳门不还,荷兰人偷偷在东番岛南部殖民。
对世界来说,现在正是大航海的黄金时代。
而朝廷尚痴迷于党政内耗中,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荣光里尚不自知。
望着眼前的大船,林浅心中感慨万千,只觉得值此大争之世,不闯出一番功绩怎能甘心。
行到近处,只见大帆船的桅杆更显高大,船舷上密集的炮门依稀可见,压迫感十足,众船工连说话声都低了下去。
林浅回身打量自己的福船,一门火炮也无,同马尼拉大帆船比,实在相形见绌。
林浅心中闪过个念头,不知道买一艘西班牙战舰要多少银子?
他这艘福船的货值,可能连个龙骨都买不起吧……
只是,考虑到他的全新职业,或许……买船也未必需要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