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路过窗前,看着闺女对着一张宣纸发呆,心中已然明了。
他素来刚直,面对朝政大事可以侃侃而谈,但面对女儿家细腻的心事,却有些手足无措。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转身离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魏小婉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想将宣纸藏起,但一只温暖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抬头一看,母亲裴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一脸温和的看着她。
“阿娘……”魏小婉脸颊瞬间绯红,慌乱地想将手抽回,却被裴氏轻轻握住,目光落在宣纸的诗句上:“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好诗,当真是好诗!平安这孩子,才华确是惊艳!”
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却让魏小婉更加忐忑,低着头,不敢与母亲对视。
裴氏拉着女儿的手,走到软榻坐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傻丫头,在娘面前,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魏小婉抿唇不语,眼眶泛红。
裴氏见状,叹了口气,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娘是过来人,你这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我?可是为了明日林府的那场婚事心烦?”
被母亲说中心事,魏小婉的眼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伏在母亲肩头,哽咽道:“阿娘,婉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心里难受……”
裴氏伸手为她拭去眼泪,语气温和道:“婉儿,告诉娘,你可是对平安动心了?”
魏小婉抬起泪眼朦胧的俏脸:“婉儿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动心,只是见不到时,偶尔会想起。”
“听闻他的事,总会多一分关注,看到他将娶她人,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便堵得慌,酸涩难言。”
裴氏静静地听着,神色复杂,她沉吟片刻,缓声道:“婉儿,男女之情,有时候便是这般不讲道理,它或许始于惊才绝艳的一瞥,或许源于危难时刻的援手,或许只是某一瞬间的心动,未必需要天长日久的相处,情根便已深种!”
她顿了顿,看着闺女的双眸:“娘问你,若此刻有机会,让你嫁与林平安,与其他几位公主共侍一夫,你可愿意?可能承受那背后的非议、复杂的处境和可能有的委屈?”
魏小婉被母亲这直白的问题问得愣住了,她从未如此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与公主共侍一夫?承受非议?她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和茫然。
裴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逼迫,只是柔声道:“娘不是要你现在就给出答案,娘只是想告诉你,身为女子,尤其是我魏家的女儿,遇事当明心见性,既要看清自己的心,也要看清前路的坎坷。”
“若你确定,这份情意足以让你甘愿面对一切,那便不要畏首畏尾,徒留遗憾,我魏家的女儿,敢爱敢恨,纵使结果未必如意,至少无愧于心。”
“若你自觉无法承受,或这份情意尚未到那般地步,那便及时整理心绪,将它化作一份欣赏或回忆,莫要让它成为你的心魔,困住你自己。”
“明日去与不去,都由你自己决定!无论你如何选择,阿耶和阿娘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魏小婉听着母亲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迷茫的心瞬间清明。
是啊,她是魏家的女儿,她的父亲刚正不阿,犯颜直谏,当着百官的面直面皇帝锋芒都毫不退缩,眼下不过是一场婚礼罢了,又何必纠结呢?!
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不留遗憾!
公主又怎么样?我魏小婉惧她锋芒?!
…………
孔府,书房。
夜色深沉,寒风裹挟着雪粒,敲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嘲讽。
书房内,孤灯摇曳,孔颖达如一尊泥塑木雕,僵坐在胡凳上,桌案面前摊开的一张纸条,如同讣告般刺眼——三文一斗,粮价已崩如山倒。
“啊——!” 孔颖达猛地抓起那张纸,将它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贼子!奸佞之徒!!” 他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布满了血丝。
“老天爷,你为何不长眼?!为何偏让这等不学无术、专营诡计的竖子屡屡得逞?!礼崩乐坏!斯文扫地啊!”
输了!他竟然输了!要将自己悉心培养、视若明珠的嫡孙女送去给那贼子当一个月侍女!
端茶递水,研墨铺纸,铺床叠被,甚至暖……他不敢再想下去。
明月那孩子,容貌随了她早逝的母亲,清丽绝俗,气质如空谷幽兰,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他孔氏一门的骄傲,如今却要沦为他人的仆役!
这简直是将他孔颖达的尊严、将孔圣门楣的颜面,放在地上任人践踏,心痛如绞,莫过于此。
就在这时,他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掠过书桌一角,一张大婚喜帖映入他的眼帘。
孔颖达僵直的身体猛地一震,原本黯淡绝望的老眼,骤然迸射出近乎疯狂的精光。
明日!明日就是那小子大婚之日!
如果他在那黄口小儿最志得意满、最风光无限的时刻,在那宾客云集、皇亲国戚瞩目的婚礼之上,带着精心打扮、风华绝代的孙女孔明月上门履行赌约……
孔颖达的呼吸骤然急促,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痉挛。
他仿佛已经穿透时空,看到了那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林府内外,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林平安身着大红喜袍,满面春风,高阳公主穿着嫁衣,娇艳逼人。
正当宾朋满座,夫妻即将行礼之际,他孔颖达领着清丽不可方物的孙女踏入喜堂,朗声宣告:“孔某不才,赌约败北,然君子一诺千金!今特送嫡孙女明月入府,为长安侯侍女一月,望侯爷笑纳!”
以高阳公主那刁蛮的性子,如何能忍?必定当场变色!林平安那小子,再如何机变,在如此场合下,怕是也要措手不及,颜面扫地!
更何况明月之美,不在皮囊,更在风骨气质,稍加妆点,那份清冷出尘的气质,未必不能压下高阳的娇蛮之气。
两女同在喜堂,容貌争辉!
最关键的是,他孔颖达此举,站在了信守诺言的道德制高点上!
他是践行圣人之教,一诺千金!谁能指责他?谁敢指责他?恐怕那些清流御史,还要上书称赞他孔祭酒高风亮节,言出必行!
就连陛下,心里再怒,明面上也绝无法发作,否则便是阻人守信,有失君王气度!
“合情合理!哈哈哈……” 孔颖达想到这,不禁哈哈大笑,之前的颓丧和愤怒一扫而空。
他拿起那张大红喜帖,轻轻摩挲着上面烫金的字迹,浑浊老眼寒光闪烁。
“林平安,明日,老夫便送你一份毕生难忘的贺礼!看你们这婚礼,还如何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