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庄踏入寺庙财务室门槛时,檀香的气息浓得几乎凝滞,混合着陈年纸张特有的微尘气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窗外飘来僧众们早课诵经的悠长声调,木鱼敲击的节奏空洞而规律,却丝毫没能渗透进这间紧闭的屋子。
惨白的光线落在对面小沙弥光洁的头顶和低垂的眼睫上,也落在那台摆在角落、此刻黑沉死寂的电脑主机上,像一具被遗弃的金属棺椁。
“请打开电脑,我们要核对一下近期的收支明细。”
谷庄的声音尽量平稳,打破沉寂。
他的目光扫过沙弥微颤的手指,那双手正紧张地捻着灰色僧袍的下摆。
年轻的财务沙弥法号广净,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如同被惊飞的鸽子。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像生了锈的合页:“真……真对不起……谷组长,电脑……它不巧坏了。”
“开不了机!”广净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随即又猛地低下去,仿佛被自己的音量吓到。
“什么?”谷庄的眉峰瞬间锁紧,那点刻意维持的平和被这个意外彻底击碎。
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钉在广净脸上,又缓缓移向那台无声无息的机器,“有这事?”
“是……是的。”广净避开了他的视线,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僧鞋鞋尖,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近乎面具。
谷庄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走近那张旧办公桌,手指拂过冰冷的电脑机箱外壳,指尖立刻沾上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灰。
他屈起指节,在机箱侧板一处明显新刮出的、泛着金属底色的浅痕上轻轻敲了敲。
“广净师傅,”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寻,“这机器,是暴力损坏?还是自然原因?”
“这个?”广净像是被烫了一下,身体不易察觉地后缩,语速骤然加快,话语却如同缠结的线团,“这……这是自然原因!”
“电脑是耗材,用久了,内部零件……会老化,要更新才是!”他急切地重复着,像是背诵一段刚刚被灌输的经文,眼神却慌乱地瞟向门口方向。
“老化?”谷庄捕捉到他目光的闪烁,语气越发冷峻,“那为什么不及时提出更换?”
“山下就有电脑城,我立刻可以安排人去购买所需零件,不会耽误太久。”他紧盯着广净,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这个?”广净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日光下闪着微光。
他支支吾吾,双手下意识地搓着衣角,“不是……不是我说了算。”
“我只能反映情况。”
“不是你说了算?”谷庄重复着这句话,字字清晰。
霎时间,如同拨开浓雾,他蓦地明白了——这绝非一次简单的设备故障。
这台冰冷的机器,已然成了一枚棋子,一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前挪动、用以阻挡审计视线的棋子。
而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沙弥,不过是个被推到前台的牵线木偶。
一股冰冷的愤怒与深重的无力感交织着,沿着他的脊椎爬升。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再多追问也是徒劳,只会让这个可怜的小沙弥更加难堪,更可能打草惊蛇。
他决定退而求其次。
谷庄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仿佛真的被这个理由说服了。“既然这样,那只能等电脑修好再说了。”
他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表现的无奈,“广净师傅,打扰了。”
“我先去别处看看。”
走出财务室那扇沉重的木门,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空气,谷庄才感到胸腔里憋闷的气息得以喘息。
早上的太阳金辉泼洒在古刹飞檐斗拱之上,庄严恢弘,然而这佛光普照之下,却仿佛蛰伏着难以言喻的阴影。
他沿着回廊缓缓踱步,目光扫过庭院中步履沉稳的僧人。
他需要信息,需要从这些看似与世无争的僧侣口中,撬开一条缝隙。
他首先在藏经阁门口“偶遇”了管理经书的知客僧明海。
明海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沉静。
“明海师傅,近来寺里香火还行吧?”谷庄闲聊般开口,目光落在明海整理经卷的修长手指上。
明海手上动作丝毫未停,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声音平缓无波,如同诵读经文:“阿弥陀佛,佛光普照,信众虔诚,皆是因缘,皆是福德。”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谷庄又绕到后厨前坪,运送菜蔬及生活物资的皮卡车来了。
帮忙搬运蔬菜的僧值慧能正值壮年,臂膀粗壮有力。
谷庄一边搭手搬起一筐萝卜,一边状似随意地问:“听说咱们寺里开支也大了?”
“特别是后勤物资这块?”
慧能憨厚地笑了笑,抹了把额头的汗:“谷组长说的是。如今山下物价飞涨,米面油盐都不便宜。”
“不过监院交代过,僧众修行,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要节俭惜福。”
他回答得朴实自然,却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具体的支出指向。
在香积厨里,谷庄一边帮着择菜,一边貌似不经意地询问日常米面油盐的采买账目。
客堂知客僧那里,他则客气地请求查看来访登记簿,顺带聊聊住宿费用结算的情况。
语气始终谦和,态度无可指摘。
然而回应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沉默壁垒。
那些平日里或慈眉善目、或庄重沉凝的脸庞,但凡触及账目、开支这些字眼,瞬间就会凝滞、冻结。
浑浊的眼神会猛地变得警惕,闪烁其词的话语如蛛丝般飘忽不定:“哎呀,这个……贫僧只负责看护,具体用度……怕是东妙监院那里才说得清。”
“采买?老衲只管吃斋念佛,俗务不扰心。”
“费用?施主看这大殿气派,便知佛法庄严,些许香火供养是信众功德,何必纠缠呢?”
每一句看似圆融的回答背后,都矗立着一堵无形的墙,坚硬而冰冷。
谷庄感觉自己仿佛跋涉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中,泥浆黏腻湿冷。
无论朝哪个方向挪动。
都无法摆脱那令人窒息的沉重下陷感。
谷庄不死心,来到斋堂。
他特意坐到几位看起来较年长、面相也更沉稳,正在用素斋的老僧旁边。
他言语间流露出些许工作推进不顺的困扰,希望能得到一些“过来人”的点拨。
一位眉毛花白的老僧放下筷子,双手合十,慢悠悠地道:“谷施主,世间事,纷繁复杂,犹如镜花水月。”
“执着于表象,徒增烦恼。”
“该见时自然得见,该明时自然得明。”
“强求不得,强求不得啊。”言语间充满禅机,却空无一物。
另一位老僧则干脆闭目,低声念起佛号,仿佛谷庄的话只是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
所有的试探都如同泥牛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