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山深处,宜禄县境边缘。
一道道火把,在山道间连成星星点点的一片,映照着镇戎军众人坚毅的面孔。
“吁!”
曲端扯动缰绳,勒住战马。
抬眼看向前方终于变得稍稍开阔的地形,轻吐出一口浊气,连续数日穿行在逼仄的峡谷之中,就算是他也感到压抑。
“将军,前方便是宜禄县境,是否寻地扎营?”吴玠策马过来看向曲端。
曲端收回目光,回头望向身后的镇戎军,微微颔首,道:“传令,再往前五里,有一处背风河谷,就在那里宿营。”
“好好歇一晚,明日再赶路。”说着,语气顿了顿,而后又似乎是出于本能,继续道:“多派哨探,前出二十里警戒。”
“这陇山古道,安静得有些反常。”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他对危险几乎有种近乎于本能的直觉,虽然此刻急着赶往京兆府,但他也深知,小心无大错。
“是!”吴玠抱拳,扯动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转身去安排。
看着吴玠的背影,曲端心思复杂,有时候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吴玠真的很好。
行军打仗,几乎是他的左膀右臂!
他帐下那么多悍将,可得心应手的,还要看吴玠兄弟等少数的几人。
就算是刘锜,有时候都比不上吴玠,可吴玠越是优秀,他就越是忌惮,因为他在镇戎军中的威望,早已超越其他人,直逼自己!
当夜。
镇戎军在距离陇山出口处,尚有一日多的路程,也就是宜禄县境内扎营。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山外不远处,完颜娄室亲自部署的大网,已悄然张开。
雨后的夜空清朗,天上繁星点点。
京兆府衙,书房之中,宗泽迎着赵谌惊讶的目光,以手抚须,面带微笑,道:
“完颜娄室想‘围城打援’,那我便将计就计,来个‘围魏救赵,攻其必救’!”
听到这话,赵谌眼前不由一亮。
看着眼前坦然自若的老帅,他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一句话来。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等风采,不愧是与完颜娄室,同为这个时代,天花板级的顶尖统帅。
宗泽没有接着讲怎么‘围魏救赵,攻其必救’,反而向赵谌抛出了一个问题,道:“殿下可知,统帅与将军之间,有何不同?”
嗯?听到宗泽的问话,赵谌一愣。
当迎上宗泽那包含深意与考校的目光后,顿时明白,这位老帅是要教导自己军事知识了,当即略一思索,将自己的认知说出。
“将军考虑的是如何冲锋陷阵,赢下一场战役,想的是怎么打,怎么行军……”
赵谌边思考,边开口,全然不顾宗泽和吴革惊讶的目光,继续说着:“还有就是战场的局限,再就是失败的承受能力?”
“至于统帅,要赢的是战争,而不是战场,想的不光是打赢,还有其他,要考虑到整个国家的发展,经济……”
“还有就是整个战争持续的时间。”赵谌想了想,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说了出来。
这些都是赵谌根据自己的认知来说的。而这些,也是当初那位女助教,给他的。
在赵谌的心里,她虽只是个研究宋史的助教,但却是一位无比权威的学者。
研究古代历史,战争史就无法避开。
战争史,往往是政权更迭,疆域变迁和文明兴衰的直接推手。
忽略战争史,等同于“吃鸡只捡平底锅却不看枪,光抱着锅夸防御满分,结果一出门被一枪送回,还懵圈大喊机制有bug”。
因此,赵谌对古代战争,统帅和将军的思维模式,是有一些皮毛的了解的。
此时,宗泽在看向赵谌的目光中,惊讶已转变为震惊,殿下实在给了他太多惊喜了。
“殿下在军事上见解让臣惊讶之余又有些汗颜,诸多道理,臣为将时都不懂……”
说话间,宗泽看着赵谌的眼神,忽然有种顿悟了,努力和天赋间的差距一般。
吴革也是个将领,但却不是名将。
此刻听着这些,只觉得殿下厉害,殿下果然有太祖之资,必结束这乱世!
“宗帅严重了,孤也不过是借了他人之光而已,算不得什么……”被宗泽跟吴革二人用看天才的眼神注视,赵谌摆手。
性格上杀伐果断,为君上刚烈霸猛,又兼有成大事的城府谋略,品行上谦虚知礼。
常言道天才者百年难得一遇,从大宋立国到如今,正好是一百多年,殿下就是人主!
宗泽跟吴革此刻,心潮澎湃。
被二人此刻炽热的目光盯着,赵谌也是人,此刻心里说不爽那是假的,同时不由感慨,“总算体会到穿越背诗的爽感了……”
“宗帅,继续吧。”赵谌压下心中想法,他可没忘记正事。
宗泽点了点头,也压下心头想法,手指沾了沾茶盏,以水渍在案上划出两道水痕。
“为将者,如利剑出鞘。”
“确如殿下所言,求的是破阵夺旗、斩将之快意。如项羽巨鹿破釜沉舟,吴起与士卒同衣食,此皆将才极致。”
“然其思虑止于战阵之间,胜负系于一役之得失。”说着,宗泽指尖倏然抹过第二道水痕,水痕铺开成了一片水渍,道:
“统帅者,却似执棋之人。”
“眼中岂止黑白纵横?须看粮草转运、民心向背、邦交离合。”
“昔日光武帝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正是宁舍一城一地,也要谋天下大势!”
“为将者或可恃勇轻进,为帅者却要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理。”
“如诸葛亮六出祁山,虽未竟全功,然以攻代守,保蜀中数十年太平!”
“此乃以战策奉国策的统帅之思!”
听到这里,赵谌若有所思,脑海中回想起,当初女助教说战争史时的风采。
要知道,刀兵之争,从来不只是沙场上的胜负,还是国运的延伸。军事必须服从于政治,战术必须服务于战略……
“所谓以战策奉国策,”宗泽见赵谌认真思考,抬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举例开口:
“譬如,这茶壶便可看做是国策,或要休养生息,或要开疆拓土。”宗泽提着茶壶倒入吴革喝完的茶盏里,道:
“而战策便是杯中茶水。”
“水形,随器皿而变,或方?或圆?但它的源头,始终在这壶中。”
“其深意,有三。”
“其一,便是对于一个统帅来说,‘为何而战’要远远重于‘如何战胜’。”
“其二,胜败须以国利衡量!”
“全境战争之时,若单论其中一路兵马大败,可只要其能牵制敌寇主力,使其他诸路能克复要地,那此败,便是胜。”
“反之,若贪功冒进折损元气,纵夺一城,于全境部署来说,也是败局。”
“其三,以攻为守,固本培元,”宗泽说着,眸光深邃,道:“最直观的例子,就是诸葛亮不惜劳民伤财,六出祁山!”
赵谌静静听着不断学习着。
“非是不知劳民伤财,实乃要以攻代守,用北伐凝聚蜀汉人心,用战策延续蜀汉国祚!”宗泽语气赞叹道:
“此乃以战止战,以战养政至高境界!”
赵谌暗暗点头,心中也在不断的消化吸收着宗泽说的这些。
按照宗泽的理解来说,诸葛亮作为一个统帅,他知道蜀汉与曹魏间的国力差距太大。
所以,复兴汉室,本质上就是个梦想,如果北伐能成功,梦想就实现了。如果失败,北伐本身就是个“固本培元”的过程。
好处很多,比如凝聚人心、巩固政权、锻炼军队、等待时机,此外还能最大限度地延长蜀汉的国祚,避免迅速衰亡。
“因此,若不解‘战策奉国策’之理,便如那童贯之流,只知贪边功邀宠,却不知国力已不堪战事,终致天下倾覆的局面!”
“故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因此,为帅者,须时时将血火战策,置于江山国策之下!”
“此方是社稷之幸,苍生之福!”
怕赵谌听不懂,几乎是掰开了,揉碎了,喂给赵谌什么是‘以战策奉国策’后,宗泽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继续开口,道:
“统帅者,最忌如赵括之徒,空谈兵法而不知统筹之道。”
“真正的统帅,当如汉高祖善用三杰,运筹帷幄有张良,治国安民靠萧何,克敌制胜遣韩信,自身反不必亲冒矢石!”
“为帅者,统御六师,须明白,名将追求的是沙场征伐输赢,统帅肩负的却是,让每一次胜败,都成为国运棋局上的妙手!”
“这,就是帅与将的区别!”
见赵谌和吴革都在消化着自己刚才说的,宗泽倒也不急着说,怎么‘围魏救赵,攻其必救’的推演,而是拿起茶盏轻饮了起来。
“呼……”片刻后,赵谌微吸一口气后吐出,有两世应证,他终于是吸收完了这一堂宗泽讲的统帅思维的课!
这一课,他收获极为丰富。
一旁的吴革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好了,接下来我们说说,根据殿下提出的假设,援救曲端,”见赵谌跟吴革都回过神来,宗泽再次开口,看着舆图,道:
“现在向曲端方向派援军,已然来不及,所以,干脆就不去援救!”
“立刻集结京兆府当前所拥有的,可以调动的全部兵力,而后做出大举东出,猛攻盘踞于同州和丹州一带的金军!”
“给完颜娄室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我军要切断他退回黄河渡口的退路。”
宗泽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俯瞰着桌上的舆图,目光来回在各处移动,同时开口道:“他完颜娄室要围城打援,那我就直接掏你的老巢和后路!”
“若是他在邠州全歼曲端,但自己的退路被切断,大营被拔除,那他这一万精骑就成了深入敌后的孤军,自身也难逃覆灭。”
“最重要的是,曲端就算被伏击,也绝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歼灭。”
“一旦被拖住,那金军在陕境的大后方,就会遭到重创!”
“我要给完颜娄室两个选择!”
“一,用曲端这一路,而且还不是全部的镇戎军,嗯,曲端来京兆府必然不会将镇戎军全都带来,所以只是以小换大!”
“二,即刻放弃伏击,回师。”
听到这里,赵谌眸光闪烁,联想到了之前,宗泽对“以战策奉国策”深意的解释中,第二层讲的“胜败须以国利衡量”。
全境战争时,一路兵马大败,但只要败有所得,比如牵制敌寇主力,使其他诸路能克复要地……那败,便是胜!
宗泽间赵谌有所悟,眼底有欣慰之色。
“如果曲端的死,能重创丹州一带的金军,对整个陕境,乃至于宋金之战来说,都将是一次无比划算的利益交换!”
这就是统帅级思维!
军事艺术的最高层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