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启,一股清冽的冷香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水汽,愈发衬得室内清寂。
外间是寻常的起居之所兼书房,陈设极简。一张素木书桌临窗摆放,案上只放着几卷书册、一方砚台,还有一支狼毫。
桌旁立着个古朴的梨花木书柜,里面整齐码着各类典籍,没有多余的摆件。地面铺着素色麻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墙角置着一张素木床,铺着浅灰床褥,没有帐幔,只叠着一床素色锦被,整体透着一股不染尘俗的克制与清简。
外间与内间以一道半透的素色纱帘相隔,帘上同样没有任何绣饰,只随着推门而入的风,轻轻漾开几缕涟漪。
水汽正从纱帘后漫出,氤氲了帘布,将内间景象晕染得朦胧一片,看不真切。帘后氤氲弥漫,只隐约辨出一方青石浴桶的轮廓。
水汽中,一道挺拔清瘦的身影静浸在水中,背对着帘外,一动不动。乌发垂落,几缕湿发垂落的弧度模糊不清,肩背线条隐在雾里,清隽却透着难言的孤寂。
没有多余的动作,唯有偶尔极轻的水声,又归于沉寂。那份安静不是平和,而是浸着落寞的沉滞,即便隔着朦胧纱雾,那份清冷里也裹着化不开的孤峭。
云绮的动作很轻,脚步落在素色麻毯上,悄无声息。
许是裴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全然未察觉有人闯入他的卧房。
云绮轻轻合上门,门轴未发出半点声响,随后抬眸,目光在清简的室内缓缓扫过。
她没有直奔内间,反倒脚步轻缓地,走向了临窗的桌案。
桌案收拾得一丝不苟,书册码放整齐,砚台洗净归位,连狼毫笔都规规矩矩搁在笔山上,透着主人极致的克制与规整。
不过引起她注意的却是案角,一沓画纸被一方温润的青石镇纸压住,边角都都像是曾被无数次抚平,不见丝毫褶皱。
云绮绕到桌旁,轻轻拈起最上方的一张,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细细打量。这一看,她的眸光有那么一丝细微的颤动。
这些画纸上画的人,都是她。
裴羡的画工堪称出神入化,落笔精准却不失灵动,每一笔都透着卓绝脱俗的功底。
第一张画里,青砖墙爬满翠绿藤蔓,巷弄深处,少女双臂紧紧环着男人的腰间,身子微微后仰,仰头望过来的模样格外清晰。
那双眼睛蒙着层薄雾般的水光,澄澈透亮,像是被春雨浸润过的琉璃,满是执拗与真切。
云绮一眼便认出,这是她穿来后与裴羡的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在镜湖畔,她拉住要离去的他,说出“我想你了”。而后又扑进他怀里,这般紧紧环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指尖揭过,第二张画映入眼帘。
灯火通明的宫殿内,青玉案前,戴着面纱的少女素手执笔,眉眼低垂,正专注地勾勒着笔下图景。
满堂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却从容自若,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气定神闲的张扬,连鬓边垂落的发丝都画得栩栩如生。
云绮记得,这是荣贵妃寿宴上,她当众为荣贵妃作《金翎瑞鹿图》时的模样。
第三张画,一道屏风隔开了喧嚣。
屏风外隐约能看见叽叽喳喳的孩童身影,屏风内,烛火轻晃,少女踮着脚尖,双臂紧紧攀着男人的后颈,仰头主动吻了上去。
两人唇瓣相贴,难分难舍。画中的空气仿佛都化作了缱绻的丝绦,将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悸动,尽数定格在纸面之上,连光影都透着热烈。
云绮想起,这是暴雨那日在归云客栈,裴羡在雨中抱着她归来,她在屏风后数到三便直接强吻他的画面。
第四张画是晴日里的光景。
阳光下,少女蹲在院内,裙摆铺散在青草地上,正笑着陪一群孩童追逐嬉戏。
她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得像揉碎了的阳光,连眼底的暖意都要溢出来,那般鲜活灵动,瞧着便让人心脏发软。
云绮忆起,这是她在慈幼堂新住处偶遇裴羡,他还在厨房亲手给她包云吞那日,她陪着院里的孩子玩耍时的场景。
一张接一张往下翻,画纸上的身影或嗔或笑,或灵动或执拗,每一张画的都是她,都是她猝不及防闯入裴羡生命里的那些瞬间。
他的笔触细腻到了极致,连她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峰、笑时扬起的唇角弧度,甚至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都还原得分毫不差。
这般高超的画工,这般藏在笔触里的细致描摹,不愧是惊才绝艳的裴大人。画工不在她之下。
云绮忽然想起阿生先前告诉她,裴羡的母亲工于丹青,自小便是母亲亲手教他作画。
原来,这个面上永远清冷寡言、不声不响的人,竟将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都在无人处融进这一张张丹青里,藏得这般深。
他是在心里默默想了她多少次、念了她多久,才能让那些过往在无数次回忆中愈发清晰。
才能将每个场景里的她,如此鲜活、如此真切地复刻在纸上。
画这些画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回味她扑进怀里时的温热,还是屏风后唇瓣相触的悸动。
是靠着这些反复回味的过往,慰藉那些见不到她的漫长时光。还是在一笔一画中,安放自己深藏心底的眷恋。
就在这时,内间的素纱帘后忽然传来轻响——是浴桶水声渐歇,裴羡已然洗毕,从水中起身。
烛火在案头轻轻摇晃,暖黄的光透过氤氲未散的水汽,将纱帘映得朦胧。隐约能瞧见一道挺拔清瘦的身影背对着帘外。
水珠顺着光洁的脊背往下淌,滚落的轨迹在朦胧光影里若隐若现,衬得肩背线条清隽,却又带着一种清冷勾人的禁欲感。
裴羡自始至终没听见外间的半点声响,他有些恍惚,去取挂在屏风侧木架上的干净外衣。
他以为自己内心平静,可那细密的心痛,却像无声漫上来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浸透四肢百骸。
隐痛如附骨之疽,丝丝缕缕钻出来,缠缠绕绕织成一张网,勒得人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
她此刻,应该还和那位七皇子在一起吧?
他们此刻或许正相拥着耳鬓厮磨,或是相吻得难舍难分。
亦或是,在做更亲密的事。
裴羡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水汽的微凉。他这样的人,或许本就不该有任何奢望。
他不如那位七皇子,能毫不遮掩地护她周全,爱得毫无保留。不如那位谢世子,情绪外放,能坦然将满心欢喜说与她听。也不如那位霍将军,即便沉敛,也能让她清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在意。
他的爱来得太迟,从前还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世人皆叹他颖悟绝伦、智计超群,朝堂之上、世事之间,再复杂的困局他都能勘破。可唯独在她面前,他只觉自己愚钝。
想要爱她,却连如何爱她、如何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她,都觉得茫然。
他只希望她能真正开心。
若是她和七皇子在一起更快乐安稳,他愿意放手。从今往后,只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念着她,愿她岁岁平安、事事顺遂。
裴羡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周身的孤寂如雾气般愈发浓重,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裹住。
他身上未着寸缕,肌肤还凝着未干的水痕,顺着清冷的腰线缓缓滑落。
刚将外衣松松披在肩上,还未及合上衣襟,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伸出,轻轻环住了他赤着的腰腹。
肌肤相触的瞬间,那灼人的温度顺着肌理骤然蔓延开来。
“——别动。”
“这次,我可真是来劫色的。”
慵懒的嗓音,尾音微微上扬。裴羡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话音未落,环在他腰上的一只手,指尖贴着紧致分明的腹肌轻轻摩挲,又一寸寸缓缓下移。
然后,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