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憨扛着巨斧,身后跟着神色复杂的张济叔侄,径直来到刘备此时歇马的缓坡。
刘备早已下马,正指挥亲卫清理战场。
见牛憨引二人前来,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展露那惯有的温煦笑意,快步迎上。
站定后,他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诚恳:
“原来是张将军,备救援来迟,累将军与将士们涉险,心中实在难安。”
张济原有些忐忑,见刘备身为救命恩人,非但不居功,反将迟援之责揽于己身,
不由心头一热,那点不安霎时烟消云散。
他连忙深揖还礼,语带感激:
“刘将军言重了!今日若非将军神兵天降,张某与麾下千余弟兄,早已是赵弘刀下亡魂!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张某没齿难忘!”
说罢拉过身旁的张绣:“绣儿,快谢过刘将军!”
张绣虽心高气傲,但对刘备这般谦和有礼也挑不出错处,加之确为对方所救,只得按下心中不快,规规矩矩行礼:
“末将张绣,谢过刘将军救命之恩!”
刘备伸手虚扶,连称“不敢”,随即关切问道:“将军麾下伤亡如何?可需备等协助安置伤员?”
张济黯然一叹:
“折损近三成,余者多带伤,但尚能行动。只是与董中郎将失散多日,不知广宗局势,心中焦虑。”
刘备闻言,神色一正,将当前局势从容道来:
“张将军勿忧。董中郎将在广宗城外虽有小挫,却已安然脱身。”
“前日我于鸡泽与他分别,他已率部前往邺城,意在此处收拢溃兵、稳固后方,并控制黄河渡口,阻黄巾流窜中原。”
张济闻言,心头稍宽。
他们这些凉州部众,在朝中向来不受待见。
昔日即便如段公那般人物,最终也不得不屈身投靠宦官,才得保全。
若董卓当真倾覆,西凉武人恐怕再无立足之地。
如今虽广宗兵败,但只要董卓尚在,就还有转圜之机。
然而这片刻安心之后,张济心头又是一紧。
眼下自己兵困马乏,残部不足千人,在此异乡乱地,犹如浮萍无根,飘摇难依。
刘备虽以仁厚著称,但乱世之中人心难测,他不得不防。
他略作沉吟,脸上适时露出忧虑之色,试探着开口:
“刘将军高义,济感激不尽。得知中郎将下落,我心稍安。”
“只是如今兵疲将乏,久留反成将军拖累。既知中郎将在邺城,我欲尽快率部前往会合,重整旗鼓,再为中郎将效力。”
“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刘备何等敏锐,一听便知其意,却不动声色,反而朗声笑道:
“张将军所言极是!正该如此。将士血战待休,与主力会合方为上策。董中郎将正值用人之际,将军此去必能助其一臂之力。”
言罢,他竟主动从怀中取出董卓所予那可调动西凉兵力的令牌,递向张济:
“此乃中郎将信物,将军持之,路途或可便宜行事。”
他言辞恳切,全无挟兵权之意,一心只为张济返程铺路。
在他心中,邺城每多一分兵力,将来若他拖不住张角,便多一分胜算。
张济见状,心中大石彻底落地,涌起的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惭愧,与对刘备胸怀的深深钦佩。
他连忙推拒:
“不可不可!此乃中郎将交付将军之物,济安敢接受?将军放心,张某定率弟兄安然抵达邺城!”
刘备也不勉强,收令后详细告知邺城路径、沿途黄巾势力,更主动拨付部分伤药粮草。
其周到慷慨,令张济叔侄心暖。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绣,忍不住开口,语气比之前客气了许多:
“刘将军,不知您之后有何打算?”
牛憨之勇已令他折服,而刘备身上那种迥异于西凉军阀的气度,更激起他的好奇。
刘备目光转向北方,那是广宗、巨鹿的方向,黄巾势力的核心所在。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备受皇甫将军与卢师所托,不敢忘怀。”
“董中郎既去邺城整顿大局,备便毛遂自荐,留在此地周旋。”
“冀州乃天下腹心,决不可任黄巾肆意蹂躏。”
“我等在此,或袭扰其粮道,或剪除其羽翼,虽力薄,亦要叫贼寇不得安宁。”
此言说得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而非要以孤军深入虎穴。
然而,听在张济、张绣耳中,却如此震撼人心。
他二人出生在西凉武威郡,从小生活在汉胡杂居、弱肉强食的环境下,信奉的是羊吃草,狼吃羊,天经地义。
强者吞并弱者,在他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丛林法则。
而刘备舍己为人的行为,却让他们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张济久经世故,原以为刘备救兵是为吞并残部,好提升实力。
但万万没想到,刘备不仅没有这个想法,反而倾力相助,更将自身置于最危险的前线。
张绣年少气盛,崇尚武力,原本只服气比自己更强的人。
牛憨的武艺气魄已让他心折,而此刻,他从刘备身上见到了另一种力量,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强大。
那不是肌肉的力量,不是刀锋的锐利,而是一种心灵的强大,一种担当与气魄,与西凉军中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莽夫截然不同。
这种强大不在于能斩将夺旗,而在于敢以微末之力,肩扛天倾之危的气魄。
张济心中感佩,加之救命恩情,他略一思忖,决然转身。
片刻后从军中唤来一名精干军官及其麾下二十余名凉州老卒,对刘备郑重说道:
“刘将军欲行大事,情报至关重要。这些弟兄是济麾下最精锐的斥候,精通侦缉、刺探、骑射,愿赠予将军,聊表寸心,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这是他手中极为宝贵的力量,平日里即便董卓想要调用,也的好言相劝,许下重诺。
而此刻,他虽然心疼到心中滴血,但依旧毫不犹豫。
张绣则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抱拳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双方互道珍重。
张济整合部队,带着复杂的心情,向南往邺城方向迤逦而行。
刘备则收下那队精锐斥候,领着牛憨和亲卫,向北去与关羽、张飞汇合。
旷野之上,两支队伍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张济的队伍离开约半个时辰后,一骑轻骑悄然脱离了大队,在原地踌躇片刻,
便猛地一夹马腹,朝着刘备北去的方向,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马蹄扬起淡淡的尘土,消失在午后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