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贺寿第二次来到乔州。
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初夏,一路上都是脆嫩的绿,如今那些绿已经泛起了枯败的黄色,一阵风吹过,短寿些的叶片从枝头摇摇晃晃地落下来。
贺寿看着落叶,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他拽着手里小小的包袱,不自在地磨蹭了几下,低下头不愿意看窗外了。
章文瞧见他的样子,坐到并排的位置,伸手帮他整理衣襟:“这件衣服是老夫年轻时候的,如今还没有改过,你穿着不那么合身。”
贺寿有些诚惶诚恐,下意识想要拒绝,被章文一个眼神制止,只能有些僵硬地任由对方帮忙整理穿着:“县丞大人,草民……”
“亲近些吧。”章文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王婉为我们做事情,你算不得是草民,如今她和裴县令也算是生死与共了,你更不应当如此疏远。”
贺寿眼眶红了一圈,仿佛有些感动:“章大人,多谢您的衣服,多谢您带我来看婉婉。”
“没什么值得谢的。”章文看着贺寿,心里也带着几分愧怍,“你们本是平淡夫妻,却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作为县丞,老夫难辞其咎。”
贺寿低下头,看着章文将褶皱拍开,低声回答:“是世道不公,是吴大人。”
章文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唉。”
马车进乔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经灰蒙蒙一片,好些店铺正在关门,还有些正在上灯。车夫停在城里驿站外面,章文叮嘱贺寿先等等,扭头去掏钱付给车夫。
王婉不在身边,贺寿便有些紧张。
他从来不是大胆的人,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便会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仿佛呼吸不上来似的。这种状况在面对王婉的时候会缓解很多,他会下意识摒弃其他影响,只关注王婉一个人,因为王婉总在做十分确定又很有活力的事情,所以及时他被对方的行动力拽得眼花缭乱,却也不至于草木皆兵。但是一旦王婉离开,他又会旧病复发。
周围逐渐昏暗的小巷,走过的陌生的行人,甚至仅仅是风声都能让他感受到无比恐惧。
在王婉离开的这些天,他想到的最多的居然是,他从前是怎么在这个人世间过了这么久的?他是怎么克服这种无处不在的恐惧的?
“小公子?小公子?”
贺寿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向身边,就看着一个满脸堆笑的男人弓着腰看他,见他转了头,便又带着一身脂粉气凑上来:“小公子?第一次来乔州?”
贺寿下意识不敢和对方说话,只是抿着嘴无声地扭过头,躲开对方的视线。
“小公子,你怕什么呀?咱们都是正经好人家呢?瞧小公子这样,从前都是养在深宅大院?没寻过什么乐子吧?”
贺寿摆摆手,嘴里含糊拒绝:“我在等人。”
“我?”那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似乎从这自称中琢磨出点什么。
他随即收敛了笑容,上下仔细打量着贺寿,包括他并不合身的衣服,局促卑微的神态和紧张不安的动作,随即似乎意识到什么:“小公子,你家住何方?”
贺寿往旁边又躲了半步,眼见着那男人又追上来,只能无奈地含糊一句:“清河县。”
“今儿来乔州是?”
“办事的。”贺寿又朝旁边躲了几步。
那男人上下细细打量着贺寿,只见他生得一对眼波流转的杏眼,两弯远黛眉仿佛烟雨中中山水一般,比宫中侍女尽力画出的还要好看,虽然面色略显粗糙,但是这天生的丽质是半点也藏不住,甚至因为朴素的外表而更显得如同出水芙蓉一般。
那男人就这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贺寿,眼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就这么踟蹰了片刻,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询问:“小公子,你要不要赚钱?”
贺寿愣了愣,总算看向了对方。
那男人眼见着事情仿佛有点余地,连忙笑了起来,着急凑上去拉住了贺寿的手,有意无意地在他粗糙的手心捏了捏,眼里的惊喜多了几分:“小公子,你是庄稼人吧?这庄稼人辛苦呢,一年到头赚不了多少。”
“你,你撒手。”贺寿有点着急了,想要把手抽出去。
“你一年能赚几个钱?就这么操劳度日,你一年能有一钱银子吗?”男人越说越热忱,目光里甚至带了几分如获至宝的兴奋,“小公子你糊涂啊!你这样的人物,有的是赚钱的法子,为什么非要守着一亩二分地啊?”
贺寿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摇头:“你!你放开我!”
“我有办法让你赚钱,你可以赚很多钱!你这样的标志人物,这样的身子,三百两,不对!就是七八百两也不难!只要你肯,我们就能帮你弄到钱!”
贺寿刚想要挣脱,忽然王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前几年县里有个大户人家,说是在外面杀死了人,本来是要判去服苦役的,但是家里出了七八百两银子,又打点了些关系,那事情就过去了。
杀了人的罪名都可以靠着七八百两银子糊弄过去,更何况婉婉牵扯的好像只是一种叫“荔枝”的果子——想来如果能有个七八百两银子,就能把她救出去了。
这么揣测着,贺寿居然犹豫起来。
“你在干什么!”
忽然,一声呵斥从背后传来,章文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走上前,一把拽住贺寿拦在自己的身后,厉声斥骂那个男人:“你这龟公!大街上敢这样拉扯人?找死吗?”
男人一下子便慌了神,眼神犹豫着在贺寿和章文之间来回,最终拱手:“老爷,老爷恕罪,是咱没眼力见,冲撞了小少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恕罪恕罪!”
章文没有解释,只是将贺寿拦在身后,瞪了一眼那低着头的男人,才拽住了贺寿,带着他就往住的地方去了。
贺寿扭过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哆哆嗦嗦的男人和背后正在上灯的一栋两层小楼,那门头处正在挂红灯笼,在空中晃晃悠悠,红得人心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