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惊惶下的这段坦白,把自己煎熬着的情绪如冷风过境般散播了出去。
日光经由玻璃折射后,有种光怪陆离的虚幻,照在一张张各异的脸上,映得他们神色中也出现肖似的迷离跟缥缈,如用佩戴着绘制的假面,一时切换不出真实的表情。
刑警过来,欣慰地拍着王达的背,将他带去外面的警务车上问话。未几又有数人站起来,扭扭捏捏地表示有事要说。
从别墅客厅到停车的小道,不过百余步的距离,虫鸣不歇的浓荫里,传来树叶骀荡的摩挲声,王达那点儿刚被鼓动出来的心气,就那么脆弱得被颠散了。
王达被刑警推进车内,拘谨地坐着,心思在经过一场场风暴的肆虐后,别有深意地问:“你们这儿,官最大的是什么?”
冯队正从外面拉开车门,冷不丁听见这么豪放的一句挑衅,登时乐了:“怎么着?还得找个国家领导人过来,才配听您的演讲?”
冯队体型高大、身材健壮,虽然没有那种紧实分明的肌肉,单单块头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感,站在门边上跟一堵墙似的,挡了大半的光。
他挤进车里,就坐在王达边上,屁股底下的座椅俨然过于狭小,稍一活动,手肘便杵到边上的王达。
王达感觉车厢里的空气都少了一半,奈何自己体积也不小,怎么回避,依旧逃不过跟他肉贴着肉的距离。
冯队还一个劲地往他身上凑,恶劣地揽过他肩膀道:“说说啊,你需要我联系什么级别的大官过来跟你对接?”
王达瑟缩着道:“没有没有……”
冯队放开他,点点下巴,示意他麻溜地说。
王达摇摆过后,立场有了倾向,吞吞吐吐地道:“我怀疑死的人是许游翔,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因为前段时间他刚威胁过我,说他死了也不会放过我,豁出一条命也要拉我们陪葬。他没老婆没工作的,又欠一屁股债,一时想不开自杀太正常了。”
他低着头,视线飘忽不定,自认为隐蔽地打量着二人的表情。见他们没什么触动,也未打断自己的叙述,心脏可算停止七上八下的震荡,在记忆里挑挑拣拣地组织成语言。
“他跟梁哥,也就是梁益正,从高中时候就有矛盾。他笑话梁哥是只独眼龙,梁哥跟他吵了一架,班里的同学跟着孤立他。
“前段时间吧,他又来找梁哥的麻烦。梁哥让我帮忙打个电话,约他出来,一起坐下来谈谈,把误会说开。我照做了。他们具体聊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个中间人,剩下的跟我没关系。”
冯队哂道:“没关系你那么慌?生怕许游翔死了赖上你。”
王达叫苦连天:“梁哥不好惹啊,我是一马前卒。他咬梁哥最后可能屁事儿没有,咬我能让我蜕一层皮。他想死,目的是拉人陪葬,那可不得往我身上泼脏水?”
冯队一声厉声,气势活阎王似的凶恶:“王达!我告诉你,少给我打马虎眼,糊弄谁呢?梁益正叫不出来,说明许游翔在躲着人,你开口一叫他就出来了,你们关系那么好?明知道他们两个对着干,你还猜不到梁益正叫他出来想做什么?合着你清清白白,让他缠上纯属倒霉?”
王达忙不迭地叫屈:“那我当时不知道嘛!我要是知道他会因此闹自杀,我怎么可能打那通电话?警察大哥,你可以上网看看梁哥在网上的口碑,他那么大网红,比我们要脸面。我也是想着做好人,让大家成熟一点把矛盾解决,才答应帮个小忙。”
冯队劈头盖脸一阵唾骂:“小忙?我看你是法盲!你小子是拍马屁拍得忘乎所以了吧?拿警察当狗耍?以为丢根骨头我们就舔上去了?你想蹲牢子直说!”
“冯队,冯队。”对面的刑警出声调和道,“再骂他得哭了。”
冯队伸手道:“来来来,那你把手机给我,我自己查。”
“别别别!”王达侧过身抵挡,全身心地抗拒,立马认怂,“我说我说!我把人约出来,梁哥自己没出面,他有几个兄弟,拉着许游翔喝酒抽烟,吃完饭许游翔出了点问题,被送进医院洗胃,前几天他出院后,觉得我背叛了他,才额外跟我过不去。”
“我是问你他跟梁益正有什么恩怨?高中毕业十几年了还要缠着他不放。少跟我说就什么孤立,这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王达没脸没皮地哭诉:“他工作被辞怪梁哥,女友跑了怪梁哥,反正生活有一点不顺就觉得是梁哥的责任。我觉得他有被害妄想症,我也没办法啊。”
王达这小子油头滑脑,胆子小偏偏鬼主意多,嘴里没几句实在的,跟撅着屁股不动弹的驴一样,抽一鞭转一点,非得浪费时间,弄得冯队火冒三丈。
反复磨了半个多小时,冯队喊了个同事出来接班。
他回到后山,站在警戒线外,派出所的警察过来给他汇报情况。
男人被晒得满头大汗,脸颊发红,边擦汗边说:“我们核实过了,是有这么一个人。许游翔上周刚出院。做了个手术,切了一部分胃,医药费是别人缴的。另外那几个人的口供报的也是许游翔的名字,因为前几天王达跟他们提过这个事,说许游翔脑子不清醒,多少年了还总想着跟梁益正作对,连人家结婚都不消停,这回撞铁板了,估计不好收场。他当时是用自己手上有梁益正的犯罪证据为理由把人诓出来的,事后接到许游翔的电话,还不停说风凉话刺激他,所以知道自己会扯上官司才那么害怕。”
他一个大喘气:“不过有一点小意外,接电话的是许游翔本人。他对警方相当仇视,我问他跟梁益正有过什么纠纷,他骂了我一通,把我号码拉黑了。”
冯队:“……”
他挠了挠后脑勺:“活着啊?”
“是啊。梁益正那边也报了几个名字,说双方有过利益冲突,可能跟他过不去。我们查了下,都不是。”警察说着也是被气笑,“他自己的标准里,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的人加起来有四五个,他还可怜巴巴地感慨自己事业太成功遭人嫉妒,社会仇富的风气畸形又艰难。顺便提了下你们局里的领导,问近几年我们工作是不是不好开展。”
冯队抬了下手示意他收声,就见民警小哥领着方清昼跟周随容朝他们过来。
冯队先前没功夫管他们,这会儿满腹疑团,抱着胸对他们一顿瞧,问:“你们两个什么人啊?演技不错。”
民警小哥乐呵呵地打趣说:“这两位是我们的托。”
岂料他同事跟被踩着尾巴一样,差点原地蹦起来,矢口否认:“别胡说啊!咱派出所穷成什么样了你不知道?出警前还安排个托?人是分局的吧?”
冯队也激动地道:“别胡说!我们这都连着加班多少天了?加班费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传出去让别人听见,又要说我们滥用经费怎么办?日子还过不过了!”
民警小哥被喷了一脸唾沫,看着两个炸毛跳脚的中年男人,木着脸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二人横眉怒目,喋喋不休地重申道:“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同志,配合警方调查是义务,没有金钱奖励,线人费也没有——上面不给批!”
民警小哥扭头,对着二人歉意道:“上了年纪的人是这样的。平时是正常的。”
方清昼没在意,毕竟她也不修习语言的艺术,直截了当地问:“警官,死者身份确认了吗?”
冯队哑火,出于职业本能,对她开启高度警戒的状态:“你那么关心做什么?你不会是记者吧?”
他在二人脸上流转一圈,判断道:“是网红吧。”
他摆摆手轰赶:“什么热度都敢蹭?小心把号封了。口供录完了吗?录完了早点回去。有什么疑问,等警方发正式公告。在这种地方,麻烦尊重一下死者。”
方清昼把身份证塞他手里,冯队下意识拿住,随意瞥了眼,说:“你是A市人啊?”
“对。我……”
冯队把身份证拍了回去,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断然拒绝:“A市的网红也不行啊!”
周随容很轻地笑了声。
冯队故意堵她,不想给方才合作愉快的同志摆冷脸,但拒不透露详情。
方清昼把身份证揣回兜里,徐徐开口:“看来你们还没确定死者身份。说明在尸体上没有提取到完整指纹,也没有找到身份相关的证件,死者的面部特征同样难以辨认。林子里昆虫多,偶尔还有些野猫野狗,这栋别墅位置偏僻,既然尸体被破坏,死亡时间很可能不是今天,只是一直没被人发现。难怪尸体身上落了那么多叶子。”
冯队沉默了会儿,咧嘴露出个笑容:“你接着猜。”
他带着凛然的威厉,不留情面地敲打道:“我先提醒你,把这些没有根据的揣测说出去,或者添油加醋地编造什么故事情节,造成社会不良影响,警方是可以行政拘留你的。”
方清昼张嘴,说了个十分圆润的“哦”。
眼见对面的男人开始表演变脸,周随容伸手扯了下方清昼的手臂,问:“拜托你了我的领导,你现在就想去分局坐坐吗?”
方清昼从兜里拿出手机。
冯队顿时一身正气地挺直腰背,也指了指身上的执法记录仪,表示自己绝不畏惧镜头对事实的扭曲。
方清昼一脸怪异地瞅他,从界面中切出自己的工作履历,递过去说:“你可以上网搜我的名字。我不是网红,跟梁益正没有利益关系。昨天才到B市,没有作案时间。”
冯队打眼一瞧,方清昼简历上那一堆中文和英文结合的诡异产物,从他瞳孔里溜了过去。
但也只是顺滑地溜了过去。冯队没能看懂。移开视线后,一个单词都没在大脑皮层留下。
他忽而想起从A市那边发来的莫名其妙的信息,当时觉得他们写不出报告在梦游,如今蓦地把几个名字串联了起来,惊得抽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试探道:“变、态、科学家?”
方清昼:“??”
“……”
她的脑回路在转过一圈后,诡异地接上了:“如果是季和警官的描述……我在她那里的名号,应该是疯狂科学家。”
周随容:“……”
他低头小声说:“你们的角色划分,那么深奥吗?”
方清昼偏过头澄清:“她单方面定的。”
下午的太阳还带着几分毒辣,方清昼站了没一会儿,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周随容拽着人往自己影子那边走了两步,提议说:“去车上聊吧,说话比较安全。”
冯队歪眉斜眼地瞥过去,对着他一阵“啧啧啧”,心下有了点别的盘算,看他们的眼神多出了对壮丁的欣赏,旋即正色道:“行吧,给你们十分钟,我们很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