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咆哮并非终结,而是序曲。
当那贯穿灵魂的轰鸣逐渐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低频震动时,“曙光号”动了。
不是平稳的上升,而是一种挣扎。
总控制室里,一名年轻的工程师指着监控画面,声音因极度的难以置信而变了调。
“夹具……结构应力读数……爆表了!”
屏幕上,固定着舰体的数十个巨大合金固定臂,其内部的传感器读数瞬间拉满,变成一片刺目的红色。这些为了承受数倍于舰体自身重量而设计的结构,此刻正发出不堪重负的**,肉眼可见地弯曲变形。
“它会把自己撕碎的!”老郑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似乎就要被这蛮不讲理的现实所扑灭。
但“曙光号”没有被撕碎。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那些合金固定臂并非从自身最脆弱的关节处断开,而是连着它们深植于地底的巨大混凝土基座,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硬生生从船坞的岩壁上连根拔起!
碎石如雨,烟尘弥漫。
这艘数万吨的钢铁巨兽,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挣脱了最后一丝束缚。
它开始上升。
一厘米,十厘米,一米……
缓慢,笨拙,摇摇晃晃,像一个刚刚学会站立的婴孩,每升高一寸,整个地下空间都在随之战栗。舰体外壳不时与船坞的井壁发生刮擦,迸发出长达百米的刺眼火花,尖锐的摩擦声足以刺穿耳膜。
没有人欢呼。
所有人都被这粗暴而原始的一幕攫住了心神。这不像是一次起航,更像是一场越狱。
在无人能感知的维度,陆鼎就是“曙光号”。
他能“感觉”到舰体左后方的配重不均,那里本该安装一组主炮阵列,如今却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平台。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力”,去托住那个方向,以维持最基本的平衡。
他能“听”到三号能量导管内,灵能流因为管壁上一道细微的裂痕而变得紊乱,像一条即将脱缰的野狗。他用意念化作无形的枷锁,强行将那股能量约束在既定的轨道内。
他能“闻”到过载的备用线路散发出的焦糊味,能“触摸”到每一颗在极限状态下尖叫的螺丝。
这艘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病人,而他,就是那唯一的、正在疯狂透支自己的心脏。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唯一的念头就是,上去。
飞上去!
“轰——!”
一声更加沉闷的巨响从头顶传来。
那是船坞通往地表的、厚达三十米的复合装甲闸门。它不是被程序开启,而是在“曙光号”持续不断的撞击下,中心区域开始向上凸起,扭曲变形。
地表,临时指挥部外。
少数幸存的军官和士兵正仰望着那片不断传来剧烈震动的地面。
一名白发苍苍的上将,放下了手中早已中断通讯的电话,浑浊的眼中只剩下麻木。
突然,他身边的警卫员指向前方,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见前方那片伪装成山体的巨大平地上,泥土与岩石被一股巨力掀飞,两扇如同城门般厚重的装甲门,像被巨人丢弃的玩具,伴随着扭曲的金属悲鸣,被悍然顶开、撕裂!
一个庞大的、狰狞的舰首,从地穴中缓缓探出。
它沐浴在了阳光之下。
那是“曙光号”第一次看见太阳。
没有涂装,舰体表面是大片大片的深灰色防锈底漆,以及焊接留下的、尚未打磨的丑陋疤痕。无数线缆像杂乱的血管一样暴露在空气中,许多本该安装武器和传感器的位置,都只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
它不像一艘承载希望的方舟。
它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未完工的钢铁尸骸。
可它在飞。
迎着阳光,带着满身的疮痍与尘土,带着整个地下基地的碎片,决绝地、一往无前地向上攀升。
引擎的轰鸣不再沉闷,在开阔的天地间,化作了高亢的战歌。深蓝色的尾焰在空气中拉出两道不稳定、却无比坚定的轨迹。
地面上,那名白发上将缓缓挺直了佝偻的背脊。
他看着那艘丑陋、残破、却正在升空的巨舰,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什么。他抬起手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身后,所有的士兵,无论职位高低,都默默地立正,敬礼。
没有命令,也无需命令。
眼泪,无声地划过一张张被硝烟和尘土染脏的脸。
“曙光号”越飞越高,穿过云层。
机体的震动开始减弱,外界的空气阻力迅速消失。陆鼎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挣脱了枷锁的游鱼,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大海。
蔚蓝的天幕在视野上方迅速褪色,化为深邃的靛青,最终,变为一片纯粹的、点缀着冰冷星光的漆黑。
地球,在他“身下”,变成一个巨大的、蓝白相间的完美球体。
它很美。
也很脆弱。
陆鼎的意识没有丝毫的陶醉。在点火的那一刻,系统已经将目标的坐标烙印在了他的感知中。
他调转舰首。
那艘残破的巨舰在寂静的宇宙中,划过一道笨拙而坚定的弧线,对准了太阳系外某个空无一物的坐标。
在那里,有一个冰冷的、非人的意志,正在高速接近。
处女航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颗星球,也不是任何一个星港。
它的第一个任务,也是最后一个任务。
迎击。
然后,摧毁。
引擎的功率在陆鼎的意志下,被压榨到了极限。1.7%的输出,推动着这艘人类最后的战舰,像一支离弦的、伤痕累累的箭,冲向那片无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