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一直到了辰正时,鄢懋卿才姗姗来迟。
听过孔简的汇报之后,满脸慈祥的来到严世蕃的值房:
“庆儿,感觉如何,还习惯这里吧?”
“?”
听到这个称呼,严世蕃不由怔了一下。
“庆儿”是他的乳名,只有父亲严嵩和母亲欧阳端淑才有资格如此称呼他。
何况外面知道的人也不多,尤其是鄢懋卿这种此前与严家并无太多来往的人,根本不应该知道才对。
难道是母亲告诉他的?
母亲也真是的,怎么如此容易信任一个人,什么事都往外说……
不过再转念一想,如今他的父母与鄢懋卿是同辈,他还得称呼鄢懋卿一声小姨夫,貌似鄢懋卿这么称呼他也合情合理,还显得亲近一些。
只是看着鄢懋卿那年轻的脸庞,还有脸上那长辈一般的慈祥笑容,他的心中就莫名有些别扭。
好在他也是能够看清形势、能屈能伸的人。
再想到今早刚来詹事府,这里的官员就从侧面展示出了鄢懋卿那与年龄严重不符的高超手段,就连他也不得不叹服。
于是严世蕃起身向鄢懋卿施了个晚辈礼道:
“多谢小姨夫这回相助,外甥与严家铭记于心。”
“唉,当值的时候还是要称职务,注意一下影响。”
鄢懋卿依旧一脸慈祥,却摇了摇头出言告诫。
“??”
严世蕃只觉得心中一闷。
明明是你先叫我乳名的好么,现在却又让我称职务,什么东西?
不过心里想归心里想,他也还是又无奈的躬身施了一个官礼:
“见过鄢部堂,还算习惯。”
“那就好,那就直接进入当值状态,投入你的本职事务吧。”
鄢懋卿微微颔首,面色却逐渐忿忿不平起来,
“严家这些时日的遭遇,姨姊那日已经详细与我说过。”
“想必这回你已充分感受了人情冷暖,什么人是患难与共的挚友,什么人是落井下石的狐朋,你也已看得清楚。”
“鄢家与严家毕竟是亲戚,你又是我鄢懋卿的外甥,那些宵小之徒打你的脸,何尝不是在打我的屁股?”
“听姨姊说起前些日子严家遭遇的那些腌臜事情的时候,我心中亦是涌起了一股子无明业火,这两日茶不思饭不想。”
“所以,开始吧!”
严世蕃自然不会轻易被鄢懋卿三两句话带了节奏,听了这番话心中甚至没有太多波动,只是疑惑的问道:
“不知鄢部堂说的开始,是开始什么?”
“我平生最恨卸磨杀驴、背信弃义的宵小之徒,想必庆儿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鄢懋卿咬牙道,
“我将你举为左司直郎,掌东宫弹劾、纠举之事,正是为了给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机会。”
“我鄢懋卿的亲戚,容不得他人欺辱!”
“开始上疏弹劾吧!”
“弹劾这回严家失势之后,所有暴露本性的宵小之徒,他们的那些不法之事你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正好借着这回都察院奉命大力核查京城权贵侵占百姓利益的机会,将这些人全部揪出来,也让他们知道我们两家的厉害。”
“否则这些人还以为我们软弱,可以随意欺辱背弃了。”
“这……”
此话一出,严世蕃立刻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他可不是詹事府这些个榆木疙瘩一般头脑简单的属官,只一听就听出了鄢懋卿在拿他当做枪使的嫌疑。
什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以严家当下的处境,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借助这个官身暂时蛰伏下来。
就算真要报复那些卸磨杀驴、背信弃义的宵小之徒,也该等到父亲严嵩办成了大同的事,被皇上召回京城卷土重来的时候,而不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四处树敌。
何况在官场上,讲究的永远是利益,哪里有永远的敌人和化不开的仇怨?
尤其是对严家未来有利、具有统战价值的人。
哪怕当下的嘴脸再恶心,仇怨再大,在必要的时候也应该与其虚与委蛇,甚至如糖似蜜。
别看严世蕃此前骄横跋扈、冲动易怒、胡作非为。
但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是有选择性的,在做这些事情之前早已调查过对方的背景,心中审时度势了一番。
如果是蝼蚁一般的小人物,当然可以无所顾忌。
如果与某些他爹都惹不起的大人物有所牵连,他也不会轻易招惹,甚至能够忍辱负重。
就算真有心报复,那也要等到对方与其背后的背景彻底失了势,再一举将其搞死搞残,以永绝后患。
当然。
他也不是没有打眼的时候。
比如面前这个小姨夫鄢懋卿,他自然也早已调查过了鄢懋卿的背景。
正常情况下,像鄢懋卿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爬上去的,更别说数月之内就爬到如此崇高的位子。
也是因此,此前他才会公然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
而且就算这么做,他那时也并非完全出于一时冲动,同时还带了通过拉踩鄢懋卿,为父亲严嵩争取一些声名、助其在舆论场上制衡夏言的心思。
毕竟当时同为殿试读卷官的夏言,也已经知道了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出自鄢懋卿之后。
而鄢懋卿又是挂搭在豫章会馆的人。
倘若夏言利用这件事来攻讦他的父亲严嵩,虽不说能够产生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也可以为其造成一些声名上的不良影响。
他这么做,便可以令这件事反客为主,杜绝夏言利用的可能。
结果谁能想到,鄢懋卿在那之后居然奇遇连连……
而他后来做的那些针对鄢懋卿的事情,其实也都是为了消除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的隐患。
结果谁又能想到,鄢懋卿居然每次都能莫名其妙的化险为夷,甚至还越爬越高,直到现在就连严家都得仰仗他的庇护……
“怎么,你心中有顾虑?”
看着严世蕃眼中泛起的为难与提防,鄢懋卿也微微蹙眉,开口问道。
“鄢部堂,我如今人微言轻,虽心中也忿忿不平,但这些事恐怕仍需从长计议。”
严世蕃回过神来,看着鄢懋卿不冷不热的道。
“不必忧心,你只管去做便是,姨夫自会护你与严家周全,姨夫上头可通着天呢。”
鄢懋卿笑容再次慈祥起来,
“何况姨姊将你托付给了我,希望我矫正你的过往,领你走上正道,使你脱胎换骨,安敢不尽心尽力?”
“可是……”
严世蕃还想说些什么。
“我不想听理由,你只需要告诉我能办,还是不能办?”
鄢懋卿面色又瞬间冷了下来,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想必我那姨姊已经对你说过,我这詹事府里不养闲人。”
“三条腿的金蟾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到处都是!”
“你能办就办,办不了有的是人能办,你将官印与牙牌留下,明日就不用再来了。”
“回头我命人前去知会我那姨姊一声便是,就说不是我不念及亲情,是你这个外甥我实在管不了,受不起她的托付!”
“?!”
严世蕃闻言再次对面前这个小姨夫“刮目相看”,甚至有些瞠目结舌。
这话什么意思?
合着这个小姨夫将我荐入詹事府任职,就为了让我一大早前来挨了一顿笞刑,然后就可以卷上铺盖卷滚蛋了?
逗傻子玩呢?
严世蕃越发觉得今天这顿笞刑就是鄢懋卿的授意,他这回就是在报复当初的驱逐之仇,偏偏他和欧阳端淑如今处境艰难,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自投罗网了!
最重要的是。
鄢懋卿还真有这个权力。
若是换在其他的堂部,哪怕是最低级的官员,上司也不可能仅凭一句话就将其赶走。
只能在大明官制的框架内,利用职权给其穿小鞋,将其边缘化,送其背黑锅。
然后再通过弹劾、检举等程序层层上报,甚至可能还会闹到皇上那里,才能实现贬职或革职的目的。
但这个詹事府,根本就是鄢懋卿的一言堂。
他凭着那道“皇权特许”的圣旨,真就可以仅凭一句话便决定詹事府官员的去留。
只不过如果是有进士功名在身的官员,人会被退回吏部再做安排,而像他这种没有进士功名的官员,则直接就可以卷铺盖卷滚蛋了……
唉,这都什么事啊?
严世蕃此刻心中说不出的憋闷。
以前他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
可是现在,他需要这个官身来改变严家的处境。
同时母亲若是知道他才到詹事府第一天,就又被革职回家,这也没办法向母亲交代……
别看他此前对外人骄横跋扈,却并不妨碍他在家中也是一个孝子,挨母亲的打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尽管今日的事完全可以和母亲解释清楚,母亲也一定能够明白其中利害,应该不会怪罪于他。
但一旦失了这个官身,严家立刻便又回到了此前的艰难处境,母亲也肯定又要终日忧心忡忡、以泪洗面,这同样是严世蕃不愿看到的……
事到如今。
哪怕明知鄢懋卿可能不怀好意,为了母亲他也只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鄢懋卿……今日的屈辱我记住了,待我父亲卷土重来之际,必将百倍奉还,走着瞧!
将紧攥的拳头藏在袖中,心中暗自发着狠。
严世蕃表面上却全然是一副懦弱委屈的模样,强迫自己陪着笑躬身道:
“卑职知道了,请鄢部堂放心,这件事卑职自会用心去办。”
他决定献祭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员来搪塞鄢懋卿。
这些人没什么背景,又没有掌握可以反过来将他和严家一同拖下水的证据,这些时日也曾对他冷眼旁观,正是最为合适的耗材。
“好好干,先从赵文华开始。”
鄢懋卿满意点头,一边向外走去,一边抛下一句警告,
“别让我一个一个点名,我这詹事府不养闲人,更不养打一鞭子才挪一步的懒人。”
赵文华,历史上除了鄢懋卿之外,严嵩的另外一个明确记载的义子。
现任正三品通政使,职掌呈转、封驳内外奏章和引见臣民之言事者等事宜,并参预大政、大狱之会议及会推文武官员。
历史上这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贪官。
联合胡宗宪害了许多抗击倭寇的忠良,明确记载侵吞的军饷就高达数十万两。
后来事败革职,惊恐患病,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明史》中原话是“一夕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
就算如此,嘉靖帝也依旧下令抄家追赃。
结果由于抄家时赵文华贪墨的赃款已经被挥霍了大半,无法足数查抄,这笔钱按规定由他的子孙以充军来代赔。
这笔钱一直赔到了万历十一年,还只赔了一半。
还有大明圣母婊看不下去,上疏请求万历帝免除追赃。
好在万历帝也是个“遵循祖制”的人,坚持执行嘉靖帝当初的旨意,一定要他的子孙接着赔,要么赔光,要么死光……
“这、这?!”
听到这个名字,严世蕃心中顿时又是一紧。
这一刻,他继进入詹事府,多次对鄢懋卿刮目相看之后,心中又不自觉的涌出一股敬畏。
这个小姨夫……怕是比他想象的更加难缠!
因为赵文华与他父亲严嵩的关系,如今哪怕是朝中知道的人都是凤毛麟角。
毕竟礼部尚书和通政使关系密切,这是皇上十分忌讳的事情,不能随意暴露出来。
何况赵文华还有其他的背景……
然而鄢懋卿,却早已洞察了一切,根本就是有的放矢!
……
乾清宫。
“鄢懋卿竟将严世蕃拉进了詹事府,还给他安了一个左司直郎?”
朱厚熜微微蹙眉,沉吟着自言自语起来。
及时前来密告此事的人,自然又是詹事府的太子冼马吕茂才。
如今吕茂才已经退了下去,殿内只剩朱厚熜与黄锦二人。
片刻之后,朱厚熜忽然又看向黄锦,开口问道:
“对了,严嵩去了大同之后,严家近况如何,是不是不太好?”
“皇爷果然料事如神,的确是不太好,听闻严家在京城的产业已经损失了十之八九,其他的事情奴婢倒没听说。”
黄锦躬身答道。
“倒是朕近日的注意力全被郭勋的事占据,鄢懋卿又搞出了一堆幺蛾子令朕目不暇接,一时竟忽略了此事。”
朱厚熜微微颔首,
“既然严家的产业已经几乎损失殆尽,那么严嵩的家眷怕也很不好过。”
“尤其是那个严世蕃,平日里骄横跋扈,恐怕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见着严嵩失了势,自然有人想趁他病要他命……”
说到这里。
朱厚熜忽然又自得的笑了起来,击掌赞叹:
“鄢懋卿真是善体朕心,能先时而谋,竭股肱之力以纾朕忧,实乃干国之器!”
“朕果然有先见之明,这个特权,真是给对了人!”
“所谓能者多劳,这回再给他点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