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天气回暖得很快,白加道一号的露台上,已经能闻到紫荆花开的甜腻香气。
书房内的光线压得很低,只留一盏复古的绿罩台灯亮着。
空气中弥漫着沉香木燃烧后的冷冽气息,与窗外维多利亚港那带着腥咸味的海风截然不同。
陈山坐在藤椅上,腿上的毯子已经撤了。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那张曾经让整个东南亚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脸,虽然清瘦了不少,但气色红润,眼神更是如同藏锋的古剑,不显山露水,却寒光凛冽。
大卫·陈站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那个加密的卫星电话听筒,眉头紧锁。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咆哮,即便隔着几米远,陈念也能听到那个标志性的公鸭嗓在疯狂输出。
“法克!该死的银行家!他们就是一群吸血鬼!他们忘了我给纽约天际线做出的贡献吗?仅仅是因为泰姬陵赌场的一点小问题,他们就要收回我的游艇?那是侮辱!是对唐纳德·特朗普人格的践踏!”
“大卫,你必须帮我!五亿!只要五亿美元!我发誓,我有最好的地段,最好的品牌……”
“大卫!你们到底还要考虑多久?那些银行家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他们在撕咬我的肉!这简直是灾难,是美国商业史上最大的耻辱!没有人比我更懂商业,但这群混蛋不懂!”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嘶哑,语速极快,夹杂着绝望的喘息和拍打桌子的声音。
这是1991年的特朗普。
这一年,他的地产帝国负债高达34亿美元,每年光利息就要支付近3亿。他被华尔街抛弃,被媒体嘲笑,甚至连每天的午餐费都要精打细算。
足足骂了五分钟,电话那头的声音终于小了一些,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声。
“嘿,大卫,你还在吗?如果你是来看笑话的,那就滚远点。如果你不能给我签那张五亿美金的支票,我们的友谊就到此为止了!”
“听着,唐纳德,别跟我吼。”大卫的声音冷硬,“我知道花旗银行在逼债,也知道你的泰姬陵赌场每天都在亏损。但这里是香港,现在是凌晨三点。”
大卫捂住话筒,看向陈山:“山哥,这老小子的心态崩了。”
陈山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合上怀表,伸出手。
“给我。”
大卫恭敬地递过电话。
陈山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听着那头粗重的喘息声,足足晾了对方五秒钟。
“唐纳德。”陈山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磁性,“冷静点。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是急切的试探:“陈?是你吗?上帝啊,大卫终于让您接电话了。您知道的,我一直是您最忠实的朋友。只要你肯借我五亿……不,三亿美金!我保证,三年后……不,两年后连本带利还给你!”
“借?”陈山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唐纳德,我是个生意人,不是慈善家。而且据我所知,你的信用评级现在比废纸还不如。”
“那你想要什么?赌场股份?地皮?还是我在曼哈顿的大楼?”特朗普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的狠厉,“只要能保住我的名字不出现在破产名单上,一切好商量。”
“我现在除了债务,一无所有。难道你想要特朗普大厦的冠名权?哦不,那个不能给你,那是我的命根子……”
陈山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目光落在北美大陆那片红色的区域上。
“唐纳德,你没发现吗?美国病了。”陈山像个循循善诱的魔鬼,“华尔街的精英们喝着红酒,嘲笑你是暴发户;华盛顿的政客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却在出卖蓝领工人的利益。那些在中西部锈带失去工作的钢铁工人,那些被边缘化的底层白人,他们很愤怒,但他们没有声音。”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山继续加码:“我会出资五亿美金,不是借贷,是投资。我们成立一家合资公司,叫‘爱国者传媒’。”
“我会买下纽约和芝加哥的几家小报,再收购一家有线电视台。而你,唐纳德,你将是这家传媒集团的灵魂人物。”
“我要你上电视,上报纸。”
“去骂华尔街的贪婪,去骂政客的无能,去告诉那些底层老百姓,只有你——唐纳德·特朗普,才是真正懂他们的人,才是真正能让美国……再次伟大的人。”
最后半句话,陈山用的是纯正的美式发音。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这句在未来二十五年后才会响彻世界的口号,在1991年的这个深夜,提前从陈山的嘴里吐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这不仅是钱的问题。
这击中了特朗普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渴望被关注、被崇拜的黑洞。
他是个商人,但他更是一个天生的表演者。
“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喃喃自语,仿佛品尝着一杯陈年烈酒,“这听起来……非常棒。真的很棒。甚至比我的金马桶还要棒。”
“但我需要绝对的控制权。”特朗普本能地讨价还价。
“节目内容你说了算,财务和战略我说了算。”
陈山语气不容置疑,“另外,我要你在未来的节目里,哪怕是关于选美的,也要把‘反建制’和‘反精英’挂在嘴边。”
“成交。”特朗普几乎是吼出来的,“陈,你是个天才,虽然是个疯子,但绝对是个天才!那些华尔街的蠢货会后悔惹了我们!”
“嘟——”
电话挂断。
陈山把电话扔给大卫,重新坐回椅子上。
“爸,我不明白。”
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的陈念走了出来,眉头紧锁,“五亿美金,救一个破产的地产商?而且让他去搞媒体?这笔买卖的逻辑在哪里?就算为了以后在美国有话语权,为什么选他?他看起来……像个小丑。”
“小丑?”陈山吹掉手上的核桃渣,眼神变得幽深,“阿念,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小丑往往比英雄更受欢迎。”
陈山指了指陈念,又指了指自己。
“我们中国人,讲究和为贵,讲究中庸。但美国人不一样。他们的文化基因里,流淌着好斗和二元对立的血。”
“现在苏联倒了,他们没了外部敌人,内部的矛盾就会像火山一样喷出来。”
“贫富差距、种族问题、产业空心化……”陈山竖起三根手指,“这些都是干柴。而特朗普,就是我选中的那根火柴。”
陈念推了推眼镜,镜片上闪过一丝寒光:“您是想……捧杀?”
“不仅是捧杀。”陈山站起身,走到书柜旁,抽出一本《乌合之众》扔在桌上。
“这叫‘民粹’。”
“苏联倒了,他们觉得自己赢了,历史终结了。他们的精英阶层开始肆无忌惮地掠夺全球,同时也抛弃了本国的底层。”
“铁锈带的工厂在倒闭,中产阶级在滑落。”
“那个唐纳德,他不需要有治国的本事,他只需要有煽动的本事。让他去煽动民粹,让他去制造对立。”
“只要美国内部吵成一锅粥,只要他们陷入无休止的内耗和分裂。”
“那咱们中国,就有了最宝贵的黄金发展期。”
陈山转过身,背后的阴影像是一头巨兽张开了大口。
“我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赚钱,修路,造船,登月。”
“这五亿美金,买的不是一家传媒公司。”陈山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买的是美国未来二十年的——国运。”
陈念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老人,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超越了商业层面的、属于战略家的恐怖。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即使对方看穿也无法拒绝的阳谋。
……
纽约,第五大道,特朗普大厦顶层。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就像特朗普此刻的心情——或者说,五分钟前的心情。
现在,那张办公桌上的一堆催款单已经被他扫到了地上。
“滋——滋——”
旁边的传真机开始运作,吐出一张温热的纸。
那是来自香港和记集团的投资意向书,以及一张瑞士银行本票的复印件。
数字后面那一串零,让特朗普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里面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火焰。
“爱国者传媒……”
特朗普抚摸着那个名字,抓起桌上的金色马克笔,在签名栏上狠狠地签下了那个花体字的大名。
这一笔下去,力透纸背。
“托尼!”特朗普按下面前的对讲机,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讨厌的傲慢,“把那些该死的银行家电话都给我挂了!告诉他们,唐纳德·特朗普回来了!”
“另外,给我联系那个真人秀的制作人……对,就是上次被我骂走的那个。告诉他,我有钱了,我要搞个大节目。”
“名字?不不不,不叫《飞黄腾达》。”
特朗普看着窗外那些如蚂蚁般的行人,想起了那个中国老人的话。
“叫《美国梦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要在电视上,好好审判一下这群把国家搞乱的蠢猪。”
……
三天后,大卫·陈的行动迅速得惊人。
两家濒临倒闭的纽约小报被秘密收购,一家覆盖“铁锈带”的二流有线电视台易主。
所有的股权结构都经过了十几层离岸公司的包装,最终的控制线,汇聚到了香港那个不起眼的书房里。
而陈山,正在给远在深圳养胎的儿媳妇挑燕窝。
“山哥,第一期资金已经到账了。”大卫汇报道,“特朗普已经在电视上开骂了。他骂美联储主席是个‘低智商的胖子’,收视率……爆了。”
“让他骂。”陈山挑起一盏血燕,对着光看了看成色,“骂得越难听越好。”
“另外,山哥,国内有个做保健品的年轻人想见您。”大卫看了一眼备忘录,“叫史宇柱,说是想搞个叫‘脑黄金’的东西,想求点指点。”
陈山的手顿了一下。
那个在未来会把营销玩出花的巨人?
“不见。”陈山把燕窝放进礼盒,“告诉他,想赚钱可以,别总想着忽悠老头老太太。让他把心思花在实业上。如果他愿意做芯片或者软件,和记可以投他。”
“是。”
陈山合上礼盒,看着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狮子已经把猎场清理干净了。
接下来,该是狼群出没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