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影极其缓慢。
宛若生了锈一般,一点点地转过身来。
而透过那纠结打绺白发和浓密的胡须,萨拉菲尔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他无比熟悉,如堪萨斯晴空般湛蓝的眼睛。
只是如今,这双眼睛里没有了阳光,没有了温暖,没有了希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一种刻骨铭心的疲惫。
仿佛所有的光都从他体内被抽走了。
只剩下一个冰冷空洞的躯壳。
克拉克·肯特呆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这片绝境之中的小不点,那双死寂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极致的茫然,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不该存在的幻象。
孩子?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小家伙你怎么在这?”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认出萨拉菲尔的情绪。
只有纯粹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担忧。
是的,即使沦落至此,某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依然让克拉克无法对一个小孩子视而不见。
他挣扎着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似乎很久没有好好活动过了。
随即沉默着蹒跚到一旁,俯身从几只好奇张望的企鹅中,抱起一只最为肥硕的,然后有点笨拙却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萨拉菲尔冰冷的怀里。
毛茸茸的触感瞬间传来。
让萨拉菲尔下意识地抱紧了这只咕咕嘎嘎叫唤的企鹅。
接着
这个潦倒的克拉克伸出他那双布满冻疮和伤疤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拉住萨拉菲尔的胳膊,低声道:“外面……冷。进来。”
“咕咕—噶—”
在企鹅断续的叫唤声中,克拉克拉着萨拉菲尔,弯腰钻进了那个低矮简陋的小屋。
小屋异常狭小,几乎难以容纳二人,却奇迹般地比外面暖和许多。角落里有一个用石头粗糙垒砌的小火塘,里面正燃烧着几块像是动物油脂的东西,散发出微弱的光和热量。
示意萨拉菲尔坐在一块铺着陈旧兽皮的冰墩上,克拉克自己则沉默地蹲在火塘边,用一根骨头拨弄着那微弱的火苗,试图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麻木而沧桑的侧脸。
那双蓝色的眼睛依旧空洞。
抱着温暖的企鹅,萨拉菲尔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冰冷又简陋的小小庇护所
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工具。
这真的是他那个总是笑得像个大太阳的傻大个哥哥吗?
看着沧桑落魄的男人,萨拉菲尔很是不解。
不过他的目光还是很快被火塘边冰壁上镶嵌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无法掩饰其破损状态的
全家福。
它被塞在冰壁的一道裂缝里。
边缘已经卷曲、发黄,甚至有几道明显的撕裂痕迹。
却又被人用某种透明的东西重新粘合在一起。
照片上是五个人。
站在左右两边的.
是年轻得多、笑容灿烂的叔叔和婶婶。
而在最前面中间的,是他的父亲洛克·肯特。
看起来和他记忆中的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
爸爸的左手搭在旁边一个金发少年的肩上。
而右手则搂着另一个黑发蓝眼、笑得有些羞涩的男孩。
萨拉菲尔认得这张照片。
父亲不止一次跟他炫耀过,说这是全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影。
就挂在农场客厅壁炉的上方,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据说是两位哥哥八岁那年,为了庆祝一次丰收节而拍的。
可是……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里?还碎成了这个样子?
萨拉菲尔的小脑袋瓜无法理解。
他只知道,照片上的每个人都在笑,尤其是克拉克哥哥,笑得那么开心,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
再看看眼前这个蜷缩在火塘边.
仿佛连灵魂都已经冻僵的男人……
巨大的反差让萨拉菲尔心里难受极了。
他抱着企鹅,小声地又喊了一声:
“克拉克哥哥……?”
火塘边的男人拨弄火苗的手顿住了。
“你认错人了,孩子。”
他嘶哑道,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油脂燃烧的噼啪声中。
“这里没有你的哥哥。”
“.你就是我哥哥。”萨拉菲尔固执道,“我是萨拉菲尔·肯特,你是克拉克·肯特。”
“我的父亲是洛克,洛克·肯特。斯莫威尔南瓜王。”
“.”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克拉克猛地抬起头。
那双死寂的双眼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麻木被撕开,露出底下鲜活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抖。
洛克·肯特…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过、没有敢去想这个名字了?
萨拉菲尔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从冰壁那道裂缝里,取出了那张破碎的照片。
克拉克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但最终只是僵硬地看着。
于是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萨拉菲尔将小手轻轻覆盖在那张破碎的照片上。
柔和而纯净的白色光芒便自他掌心涌现,缓缓浸过照片的每一道裂痕、每一处折损。
在那神奇的光芒中,发黄卷曲的边缘自行舒展平复。
深深的裂痕无声无息地弥合消失。
照片上人们模糊的笑容重新变得清晰、鲜活……
宛若时光倒流,将所有的伤痛都温柔抚平。
眨眼之间,一张完好如初的全家福,就这样出现在萨拉菲尔手中。
他捧着这张修复一新的照片,像是捧着最珍贵的宝物,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双眼看着震惊到失语的克拉克,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指过去,用稚嫩的声音念出那些刻在男人灵魂深处的名字:
“这是乔纳森叔叔,这是玛莎婶婶。”
“这是迪奥哥哥。”
“这是你,克拉克哥哥。”
“这是爸爸,洛克。”
每念一个名字,克拉克的身体就颤抖一下。
特别是当萨拉菲尔的手指戳向那个金发少年时,克拉克竟猛地闭上双眼,肌肉都因痛苦而微微抽搐。
然后
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到那张被修复得完美无瑕的照片时,死寂的眼眸深处,终究是无法抑制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
让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
他伸出手,宛若触碰一个易碎之梦般,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过照片上每一张笑脸。
最终.
那只布满冻疮和伤疤的大手
带着久违的温柔,落在了萨拉菲尔头顶,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他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试图做出一个微笑,却比哭还要让人心酸。
“虽然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或者你到底是什么……”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死气,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是……小家伙……谢谢你让我……又看到了这个。”
他目光再次黯淡下去,那丝刚刚泛起的波澜被更深的无力吞没。
“所以……回去吧。”他收回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的力量……我的希望……已经被我的兄弟……全部夺走了。”
“帮我……和你背后的人,说声对不起吧。”
听到这番话,萨拉菲尔先是愣住了。
力量被夺走?被迪奥哥哥?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小小的脑袋瓜根本无法理解这背后可能隐藏的复杂恩怨和惨烈变故。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哥哥变得好陌生,好遥远,像.
一座被冰雪彻底封冻的雕像。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委屈,并非因为具体事件.
而是源于这种被拒绝、被否定的感觉,猛地冲上了他的小脑袋!
他不是被派来的!他就是他的弟弟啊!
这股憋闷的情绪无处发泄,最终化作让萨拉菲尔笑了出来。
他被气到了。
“没有人派我来!”
他大声道,声音在狭小的冰屋里回荡:
“是一条很大很大、很漂亮的大龙!祂说祂叫墨菲斯!祂说可以让我做一个预知梦……然后……然后我就到这里了!就看到你了!”
他试图解释,但越说越觉得混乱和委屈:
“我只是……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是我哥哥啊……”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稍微放软了一些,带着笨拙的安慰:
“哥哥,我想办法带你回去怎么样?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大家在一起,肯定能解决的……”
然而.
克拉克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将脸埋得更深。
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回不去了……小家伙……你不懂……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不做,躲在这里,就永远都晚!”
萨拉菲尔被他这种彻底放弃的态度激怒了,声音再次拔高。
情急之下.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不久前听爸爸和乔纳森叔叔低声谈论的事。
一件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的事。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急切地说了出来,试图给克拉克看一个不一样的‘可能’:
“才不是什么都没有!我……我听说过的!爸爸和乔纳森叔叔说过,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的哥哥你,可厉害了!”
“你没有放弃,你变得超级强大,虽然好像也很辛苦……但保护了很多人!你甚至……甚至还在保护我们的世界!”
萨拉菲尔的眼睛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
他努力描绘着那个听来的光辉形象。
希望能点燃克拉克眼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火花:
“那个哥哥就没有认输!他一直在战斗!”
可这番急切的话语,却只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
只让克拉克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另一种近乎悲凉的情绪。
他看着萨拉菲尔,眼中流露出羡慕与失落。
“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我吗……”
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真好……真好啊……他还能战斗,他还有力量去保护……”
而后他的目光再次黯淡下去,甚至比之前更加绝望。
仿佛萨拉菲尔的话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不堪。
“可是……那不是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寒冷和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现在的这个我……是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了。连站起来……都需要耗尽勇气……”
“你”
这种油盐不进,彻彻底底的自我放弃
终于是将萨拉菲尔最后的耐心和期望彻底碾碎!
愤怒、伤心、失望、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
所有情绪混合在一起,最终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爆发了!
“你胡说!!”
萨拉菲尔的声音撕裂了冰屋的寂静,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他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声音颤抖:
“你就是个胆小鬼!克拉克·肯特是个大笨蛋!大骗子!”
“说什么力量被夺走了!说什么做不到了!都是借口!”
“迪奥哥哥夺走的才不是你的力量!他夺走的是你的脑子!是你的心!”
冰屋内的空气因他哭喊而震颤,火光在他湿润的眼眸中跳动。
“你把自己关在这里!谁也不见!连爸爸和叔叔婶婶都不要了!连我都不认了!你才是那个抛弃了一切的人!”
“你比外面那些冰山还要冷!还要硬!”
“我讨厌你!讨厌现在的你!”
巨大的愤怒和伤心让萨拉菲尔再也说不下去。
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冰面上。
他不懂什么复杂预知梦,他只知道哥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可.
“我也不想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
宛若困兽般的咆哮从克拉克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但我就是做不到啊!!”
他吼叫着,声音沙哑破裂,带着血丝,“我就是个废物!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一个被兄弟轻而易举就撕碎一切希望的可怜虫!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你知道眼睁睁看着一切被夺走、自己却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的感觉吗?!你知道吗?!”
他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仿佛想抓住什么,却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还能怎么办……怎么办……”
一时之间,狭小的冰屋里只剩下克拉克崩溃的痛哭声。
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以及企鹅被吓到所发出的‘咕咕嘎嘎’
时间在这片极地的绝望中凝固了。
萨拉菲尔也被这突如其来、完全失控的爆发吓住了。
他愣在原地,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浑身颤抖的高大身影。
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风雪似乎变得更大了。
寒风从冰墙的缝隙中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让火塘中的火焰不安地摇曳着。
几只企鹅哆哆嗦嗦地挤到了小屋门口,互相依偎着取暖。
这细微的动静似乎终于让克拉克从崩溃的情绪中稍稍抽离。
他极其缓慢地放下手,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脸上泪痕交错,胡须都被泪水打湿,紧贴在消瘦的脸颊上。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着仍在轻微痉挛的身体。
随后看向愣在一旁、小脸煞白的萨拉菲尔,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和歉意。
“对……对不起……“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该……吓到你……“
萨拉菲尔抿着嘴,扭过头去。
用后脑勺对着他,显然还在生气,不想搭理他。
看着小家伙赌气的背影,克拉克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沉默地挪到火塘边,用那双颤抖的手,费力地重新拨弄了一下火苗,然后拿起之前处理好的那条海鱼,串在一根磨尖的骨头上,小心翼翼地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散着一种原始而简单的香气。
过了一会儿。
克拉克便将烤得外焦里嫩、冒着热气的鱼递到了萨拉菲尔的面前,疲惫道:
“吃点东西吧……这里没什么好吃的……只有这个。”
小鼻子动了动,萨拉菲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食物的香气,他气鼓鼓地接了过来,背对着克拉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吃得有些咬牙切齿,仿佛把鱼当成了某个不争气的哥哥,每一口都带着未消的怒气。
而看着他那副样子,克拉克无奈地笑笑。
火光映照着他沧桑而憔悴的侧脸,阴影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动。
沉默了良久,直到萨拉菲尔快把手里的鱼吃完,冰屋中只剩下咀嚼声和火苗噼啪的轻响,克拉克才用一种极其悠远的声音,幽幽开口:
“小家伙……”
“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一个关于……希望如何熄灭,力量如何成为诅咒,兄弟如何反目……以及,一个失败者如何被驱逐到世界尽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