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授田制的缘故,李渊无论到哪个郡上,都会拥有一片自己的农庄。
在楼烦也不例外。
只是,比起荥阳那个正儿八经的大农庄来说,楼烦的农庄.就有点太离谱了。
李玄霸带着张度等人来到了此处。
负责打理这片农庄的是一个黝黑皮肤的老吏,此刻不安的站在李玄霸身边,为他介绍起面前的这片农庄。
这片农庄应当是达不到庙堂要求的,光是规模就远远不够,达不到太守的品级。
地方在静乐以北,周围是大一片的荒野,只有些胡乱生长的杂草和碎石,所谓的农庄,就只是用简陋的木头做成了一道篱笆,将大片的耕地包围起来。
而在篱笆里头,只能看到几座孤零零的茅草屋,那茅草屋看起来是那般的破败狭小,而在茅草屋的面前,则是大片被荒废的耕地,还能看到些骨瘦如柴的人,共计有十余个,正望着这边发呆。
张度只是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
张度对贫苦者,落难者向来都是比较温和的,可这一次,他都觉得这有点太欺负人了,他一把将那老吏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指着面前这破地,质问道:“这就是太守的农庄??”
“张团佐,勿要动手。”
李玄霸开了口,张度这才收回手,他看向了李玄霸,认真的说道:“君侯,这楼烦就是再贫苦,太守的农庄也不可能是这样,无论是哪个地方,赐给太守的公田都是最肥沃的,最好的,我就不曾见过这样的”
李玄霸看向了那瑟瑟发抖的老吏。
这老吏的衣裳破烂,肤色黝黑,又瘦又小,此刻颇为惧怕,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老丈,你勿要惧怕,你且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李玄霸看起来大概没有张度那般吓人,老吏哆嗦着解释道:“以前这里没有赐予太守的公田,这里本不是治所,就只有县官们的公田,我们月前才得知消息,说是废了州,往后只有一郡,此处又变成了治所城外的诸多公田里,这已经是能找到最好的了.”
“要我们十日内办妥,我只能是做到这个地步了.”
老吏一边说着,一边抹着眼泪。
圣人这边想一出是一出,州郡更换频繁,在他那边事情倒是简单,随口一说,将官职调整一下就好,可对最底层的这些小吏来说,这每一次的更换,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县丞已经来看过了,说是等一段时日后,会分出一片肥沃的私田出来,改为太守公田,我们也没想到您会来的这么快.”
“这就是个暂时的命令太急,因为要给圣人修宫殿,城外也没有多少人手了”
老吏哭诉着众人的不易,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在规定时日内弄出合格的农庄,但是完不成要受罚。
他还说起那些佃户们,因为皇帝要修建新宫殿,城内的壮丁又远远不够,故而这些官隶佃户之类的也被抓了去,被人押着前往修建宫殿,而残忍的是,他们并没有多少粮食,不是饿死在路上,就是要饿死在修建宫殿的地方,那边的官吏,只怕是不会好心的给众人分发粮食。
老吏越说越是伤心,已哭成了泪人。
看着这般年纪的人在自己面前落泪,李玄霸心里不是很好受。
面前的这座农庄只是个样子货,是临时来应付的,以小见大,整个大隋,似乎都是这样的情况,圣人的命令越来越急切,众人完不成,又不敢直说,只能是装作已经完成的样子,搪塞圣人,圣人于是就更有信心,想在更短的时日内完成更多的事情,如此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循环。
李玄霸开口说道:“我不会怪罪你的,不必担心,这不能算是你们的过错。”
张度有些生气,“君侯,便不是他的过错,那县令县丞也必然知情!他们总不能说是无错,我们应当回去给国公禀告这件事!”
“阿爷应当是知道的。”
李玄霸说了一句,他又看了看周围,笑着说道:“我倒是觉得,这里也很不错啊,一望无际,平坦开阔,在这里跑马,那是何等的惬意!”
张度愣了一下,指着远处的茅草屋,“可那些屋子能住人吗?”
“我们在荥阳不也是建了个校场吗?再建一处不就好了?”
张度苦笑了起来,“吾等倒是无碍,便是住在那荒地上都没事,我是担心君侯.”
“无碍,你们能住,我便住不了吗?就在那最中间的位置上,给我做一个大院子,能容得下你们的那种,如何?”
“哈哈哈,君侯有令,岂敢不从!”
看着李玄霸和张度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那老吏愣在了原地。
得知太守府要来人进驻农庄的时候,老吏都已经安排好了后事,他觉得,太守的人只要看到这公田,自己可能就得死在这里了,可看对方这意思,他们似乎是真的打算在这里住下来??
就在老吏一脸茫然的时候,张度再次看向了他,“老丈!这附近可有林子?”
“附近没有,得走许久”
“那你叫个后生给我们带路!”
张度说着,又开始吩咐其余众人,众人纷纷下马,开始做好准备。
老吏将那些负责耕作的佃户叫出来了几个,众人顿时开始忙碌了起来,李玄霸在刘丑奴的陪同下,缓缓走在这破旧的农庄里,走过那破败的茅草屋,看着对面长满了杂草的耕地。
李玄霸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缓缓走着。
从南到北,从东往西.这天下的百姓,过得何其苦也?
他跟那位表叔从未见过面。
此刻,他的心里升起了对表叔的一股深深的恨意,这股恨意比以往都要重。
他亲眼看到了荥阳外那些洒了一路血的役民,他看到了从荥阳往楼烦这一路上空荡荡的道路,两旁堆积的尸骨,他看到了城内已经绝粮还要被迫前往下一个服役点的百姓.
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是一个临时编造出来的小农庄,却像是这一切暴政的集合体。
不得不为的吏,滥竽充数的工程,瘦弱麻木的人,长满杂草的土地。
何以将天下人逼迫到这种地步呢?!
他那什么宫殿,就当真比数十万人的命都重要??
这样的人,绝不是天命所归的圣人,这是一个恶贼,应当被诛杀的恶贼。
“君侯?”
刘丑奴忽开了口。
李玄霸清醒过来,转头看向了他,刘丑奴有些担心的看着他,“君侯,出了什么事?”
李玄霸一愣,他这才发现,自己双拳紧握,甚至在颤抖。
他松开了拳头,而后露出了个笑容来,“无碍。”
“刘老丈,我想在这里练会枪!”
乡兵们带着那些佃户们清理农庄内的碎石杂物,他们推倒了那几个破茅草屋,勘察周围,规划新院落的位置。
这些茅草屋不能住人,推倒之后,他们要在这里修建一个更大,更舒适,能容纳所有人的院落。
他们一边干着活,一边回头看向了远处。
在那边,有个少年郎,正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着一杆比自己都要大的长枪,在空旷的地面上来回的飞奔。
刘丑奴有些担心的跟在李玄霸的身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君侯显得有些暴躁,有些愤怒,他过往骑马都是小心翼翼的,而此刻,竟是彻底不在意了,大胆的纵马飞奔,手里的长枪每一次刺击,都是全力而为,破空声响起,似是要自己浑身的愤怒都宣泄出去。